第三章(第6/11页)

“嗯,我相信。”我说。我几乎想拍拍他床单底下的腿部,表达我的同情。“那么当天你在火车上也没听说过祖德这个名字,没听任何人提起这个人?”

“印象中没有,”他说,“狄更斯先生找这个人有重要事吗?只要我力所能及,我愿意为狄更斯先生效劳。”

“嗯,我相信你,狄更森先生。”我说。这回我当真轻敲了他毯子底下的膝盖。“狄更斯先生特别吩咐我来问你还有什么需要他做的,”我边说边看表,“有没有任何护士或狄更斯先生帮得上忙的需求或短缺或疼痛?”

“我什么都不缺,”狄更森说,“到明天我应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离开旅馆回家过我的独居生活。我有一只猫陪伴我,”他轻声笑道,“不过倒像是我在陪我的猫。它就跟所有的猫儿一样,随心所欲来去自如,会自己找东西吃。我不在家一点儿都不会造成它的不便。”说到这里,他的视线好像又转向自己内心,盯着三天前的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的死者与濒死伤员,“事实上,就算我死了,我的猫咪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没有人会怀念我。”

“你的监护人呢?”我赶紧搭腔,免得他开始唉声叹气自怜自艾。

他轻松一笑:“我现在的监护人是个律师,是我祖父的朋友。我死了他是会伤心,可是柯林斯先生,我跟他之间其实没什么私人感情。我的猫咪大概是我在伦敦——或任何地方——唯一的朋友。”

我快速点点头:“狄更森先生,明天我会再来看你。”

“其实没有这个必……”

“我们的朋友查尔斯·狄更斯可不这么想。”我打断他的话,“如果他精神状况允许,也许明天会亲自来看你,探询你的伤势。”

他的脸又红了。这没什么不得体的,却会让他在从饭店窗帘与帷幔缝隙透进来的6月午后阳光中显得更软弱、更愚蠢。

我边点头边拿手杖,转身离开狄更森,经过沉默的护士走出小客厅。

《冰冻深渊》第三幕演的是克莱拉不远千里赶到纽芬兰打探消息(很像真实世界里的富兰克林夫人自行雇船跟她侄女苏菲亚到极北之地寻找丈夫约翰爵士)。有个逃离冰冻海洋、步履蹒跚、又饿又累的男人走进海岸边的冰屋。克莱拉认出那是渥铎,立刻歇斯底里地指控渥铎杀害了(或许也吃了?观众不免如此揣想)她未婚夫法兰克。渥铎(也就是狄更斯)闻言冲出冰屋,扶着还在人世的欧德斯利回来,欧德斯利一身破衣裳几乎衣不蔽体。“有好几次,”渥铎气喘吁吁地说,“我扶着欧德斯利横越那一片冰天雪地的时候,很想丢下他不管。”

说完那句台词,狄更斯,也就是理察·渥铎,瘫软倒地。他在冰原上忍饥挨饿,费尽苦心保住情敌性命,体力终于耗尽。渥铎最后挣扎着说出:“我的克莱拉妹妹!吻我,在我死前吻我!”说完就死在克莱拉臂弯里,克莱拉吻着他的脸颊,决堤的泪水流下她的脸庞。

我们彩排的时候,我在舞台上差点儿没吐出来。但我们在塔维斯多克寓所的四场演出之中,我场场低泣,还听见自己悄声说:“这实在太糟了。”亲爱的读者,这句话就由你去解读了。

狄更斯的演出很有张力,也很……诡异。我们首演当晚的来宾威廉·萨克雷事后评论狄更斯,说道:“如果他现在改行当演员,将来有机会年收入两万镑。”

在1857年的当时,那根本是天方夜谭。可是到了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时候,狄更斯在美国和英国举办朗读会那些“表演”已经为他赚进那笔数目。

塔维斯多克寓所那四场《冰冻深渊》的观众个个哭得像泪人儿。应狄更斯之邀前去观赏首演的专业剧评家也都声称,狄更斯饰演渥铎时入戏之深令他们动容。事实上,所有话题都集中在狄更斯演出时的强烈情感,俨然一股充盈在剧场里的黑暗能量,任何人只要看见或听见,就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它的旋涡里。

《冰冻深渊》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狄更斯情绪陷入低潮。他写信来跟我形容工人们“敲敲打打地拆卸”他的教室剧院时那种“哀伤”的声响。

外界嚷嚷着要狄更斯加演几场我的这出戏,更有许多人鼓励他卖门票,甚至有谣言指出(事后证实传言属实),女王陛下也想观赏这出戏。狄更斯反对这一类的建议,我们这些业余演员也都不想靠演戏赚钱。可是到了那年6月(那是1857年,正是狄更斯的家庭生活即将永远改变的一年),狄更斯听说了我们的作家朋友道格拉斯·杰罗尔德去世的消息,大为震惊。

狄更斯告诉我,就在杰罗尔德过世前几个晚上,他梦见杰罗尔德把一份稿子交给他编辑,他却一个字都读不懂。这是所有作家的共同梦魇,担心自己突然丧失解读那些我们赖以维生的语言文字的能力。令狄更斯感兴趣的是,他做这个梦时,杰罗尔德已经病危,只是当时我们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