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第2/4页)

纽约地区的法医席林医生向助手示意,赤裸的尸体马上从解剖台被移到推床上。席林那矮胖的德国人身体弯向大理石水槽,洗净双手,消毒一番,然后彻底把手擦干。等他把又肥又小的手掌擦拭得令自己满意之后,便掏出一根满是齿痕的象牙牙签,开始若有所思地剔起牙齿来。巡官叹了口气,差事终于办完了。一旦席林医生开始挖蛀牙洞,那就表示谈话时间到了。

他们一同跟在推床后面走到陈尸所的存尸柜前,没有人开口,约克·哈特的尸体被放在一块平板上。助手转身探询:推进壁柜吗?席林医生摇摇头。

“怎么样,医生?”

法医拿开牙签。“很明白的案子,萨姆。从肺部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几乎是落水以后马上死亡的。”

“你是说他马上淹死了?”

“不,他不是淹死的,是中毒死的。”

萨姆巡官对着陈尸板皱眉。“那么这是谋杀了,医生,我们判断错了。那遗书可能是有人安排的。”

席林医生藏在老式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炯炯发亮,丑陋的秃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小布帽。“萨姆,你实在是个直脑筋,中毒不一定就是谋杀……对,他体内残留有氢氰酸,这代表什么?我会说这个人站在船上的扶栏前,吞下氢氰酸,然后掉进或跳进水里。补充一句,是海水。那是谋杀吗?萨姆,你原先就说对了,是自杀。”

巡官一副看法未得到证实的表情。“好极了!那么他是差不多在落水的时候死亡——死于氢氰酸中毒,嗯?太好了。”

席林医生靠在陈尸板上,睡眼惺忪,此人常常一副困倦的样子。

“看起来不像谋杀。没有可疑的迹象。海水有防腐存证的作用,你不知道吗,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只有几处骨头淤伤和肌肉擦伤,无疑是尸体和海底沉积物碰撞的结果。明显的碰伤,而且鱼也享受了一顿。”

“嗯,可是他面目模糊,那可是事实。”——死者的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破烂不堪——“在这之前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尸体总不会就这样漂了五个星期吧,可能吗?”

“道理很简单。真是幼稚,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法医捡起从尸体上剥下来的破烂、湿漉漉的外套,指指衣服背面的一处大窟窿,“鱼咬的吗?呸!这个洞是某种又大又尖的东西造成的。萨姆,尸体曾经被水底的沉树暗桩给卡住,最后暗潮或是海水其他的波动才把他弄开,或许是两天前的暴雨也说不定。难怪你们五个星期都找不到他。”

“那么从发现尸体的地点,”巡官沉思着说:“很容易就可以把来龙去脉拼凑起来。他吞下毒药,从——比方说,斯塔登岛的渡船上跳水,顺着窄湾漂流出去……从尸体上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呢?我还要再看一下。”

萨姆和席林踱到一张桌子旁,上面摆着几样东西:一些腐烂破碎得无法再用的纸张,一根石南木制成的烟斗,一盒泡湿了的火柴,一个钥匙链,一个夹着几张钞票、被海水浸泡了的皮夹,一把大大小小的钱币。桌子的另一边还摆着从死者左手的无名指,或称订婚指上取下来的一枚沉重的图章戒指,图章上有两个银镂的姓名缩写字母YH。

但是在这堆残余物当中,巡官仅对一样东西感兴趣——烟草袋。那是鱼皮的,有防水功能,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早先已经从里面找到一张没被海水毁损的折叠纸张。这是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上面的留言是用不褪色的墨水写的,笔迹工整近乎完美,像打字机打的字一样整齐、清晰。留言只有一句话:

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敬启者:

我是在神志全然清醒的状况下自杀的。

约克·哈特

“简单明了,”席林医生评论道,“好个血性男子。我要自杀了。我的意识很清楚。毫无赘言,这是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萨姆。”

“唉,别说了,再说我就要痛哭流涕了。”巡官不耐烦地咕哝,“老太太来了,通知她上来认尸。”他赶紧从陈尸板末端拉过来一块厚布把尸体盖起来。席林医生喃喃地念了一句德语,站到一边去了,双眸闪闪发亮。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而入: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这个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面,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威严十足。她年纪很大,看起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冷冰冰的蓝眼睛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而短的下巴显示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哈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婆”、“怪物”、“刚愎自用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伍德罗·威尔逊(1)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她目中无人地径直朝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如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大、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哈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着那张稀烂、无法辨认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