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哈特宅邸

四月十日,星期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疯狂的哈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哈特一家的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联想到《艾丽丝梦游仙境》,给哈特一家取了这样的称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太过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哈特角色一半疯狂,也不及他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据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的私下评语——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从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越传越广,变得根深蒂固了。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酒差点儿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组织了一场新诗沙龙,或主持了一个文学评论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吉尔出了什么事。吉尔是哈特家三个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美貌、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好像有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也有周末在阿迪伦达克山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次和某某有钱人家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如此古怪、放荡、不循常轨、难以捉摸,但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儿吉尔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愎自用、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狂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般在她火热的视线中日渐消融。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准确数字,甚至包括她的律师。值此战后的纽约,报纸杂志蓬勃发展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称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粹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辉煌的历史——老埃米莉·哈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哈特太太,就有新闻。”

早在约克·哈特跳进下湾冰冷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哈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近四十年的岁月里,像条狗一般被鞭笞,像匹马一般被使唤。在他妻子的锐齿利舌的攻击下,他早已自我萎缩,失去个性,变成一个终日被追剿的幽魂,被禁锢在一个放荡、无理、刻薄、疯狂的环境里。

他的身份从来就被说成是“埃米莉·哈特的丈夫”——至少自从他们在五光十色的纽约举行婚礼以来,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当时半狮半鹜像是装饰品上最流行的图案,椅罩还是客厅里不可或缺的物品。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住宅——不用说,她的房子——的第一天起,约克·哈特就清楚自己的命运。当时他还年轻,也许曾试图抵抗她的刚愎自用,她的火爆脾气和她的专制。也许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经稳重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坎皮恩离婚的;因此,老实说,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哈特些微体贴的举止,而且,她也应该收敛自少女时代即震撼纽约的不当言行。即便他试过,那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运,也毁灭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约克·哈特曾经是一名化学家——虽是年轻、贫穷、初出茅庐的科学新手——也是一名曾经发表撼世新发现的研究工作者。结婚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些胶体实验,这是当时后维多利亚时代的化学界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气焰下,胶体、事业和名声全告消弭。年复一年,他变得越来越愁眉不展,最后,只有在埃米莉准许他在自己房间设立的实验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渐渐变成一副空壳,可怜兮兮地依赖他妻子的财富过日子——而且无时不被提醒这点——成为她一群不循正轨的子女的父亲,但是他对这群捣蛋鬼的牵制力,比家里的仆佣还不如。

芭芭拉是哈特子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埃米莉放荡不羁的血统中最有人样的。她是个三十六岁的老处女,高挑修长,淡金色的头发。她是这群后辈里唯一没有被腐蚀的;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尤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这使她和其他子女更显不同。哈特家的三个子女中,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资质,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亲身上传承过来的不正常因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变成了天才的点缀,而且被发挥在诗文方面。她已经被公认为当代首席女诗人——文学界毫无异议地称她为诗歌领域的无政府主义者,具有独创精神的波希米亚浪人和具备无穷诗歌天分的知识分子。她是无数深奥难解、才气焕发的诗集的作者,加上哀愁、聪慧的绿眸子,她已经成为纽约知识界的阿波罗神殿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