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晚祷之后(第6/7页)

本来,我把早晨的心头事都已抛在脑后,何况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耗尽了我的精力。我已毫无欲望,以至于认为自己的心事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已灰飞烟灭。此时我告诫自己说,那不是一个见习僧应有的健康和平衡的心态。可是一见到那本书,就觉得仿佛在对我说“说的就是你”,这让我感到,自己因爱而得的病比我估计的还严重。后来,我才明白,有时人们读了一些医书,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患上书中所说的那种病。正是如此,此刻我生怕威廉进来问我在那么投入地读什么书,所以仅匆忙地读了几页。就几页,已使我深信自己正是得了那种病,其症状跟书上绘声绘色描写的一模一样。一方面,我担心自己真是病了(却是在那么多权威无懈可击的指导下),但另一方面,我倒为能看到自己的病症居然如此生动地被描绘出来而感到高兴;我认为尽管我是有病,但我的病可以说是常见的,因为那么多人同样为此而痛苦,上面说的作者好像是拿我作范例在他们的论著中加以描述。

我在读到伊本·哈兹姆[22]的论述时是如此激动。他把爱情论定为一种难以治愈的疾病,唯有用病本身才能医治,生病的人不想治疗此病,也不想痊愈(上帝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感悟到,为什么早晨我会因看到的事物而骚动不安,因为爱情仿佛是经过眼睛进入了心灵。我又看到安卡拉的巴西里奥说,而且——那是独特的症状——谁要是得了这病,就会过度兴奋,同时还喜欢独自待在一边享受孤独(就像那天早晨的我),而伴随着爱情出现的其他症状就是强烈的不安和难以言喻的惊悸……当我读到,堕入爱河的人,在看不到所爱之人时,会出现心力交瘁的状况,直到卧床不起,甚至会影响脑部,以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显然我还没到此地步,在探访藏书馆的过程中,我还工作得相当不错)。不过我忧虑地读到,如果病情恶化,会导致死亡。我自问,除了应考虑心灵的健康之外,思念姑娘所得到的欢乐,是否值得我的身体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这样问,也因为我找到了巴西里奥的另一段话:那些以恶习和激情使灵魂与肉体结合在一起的人,毁了生命不可或缺的东西,用肉体的激情糟粕,搅乱了人的心灵,而心灵是最灿烂和纯洁的;并且这样就玷污了人体,妨碍了完成人生的使命。落到那种地步,正是我所不愿意的。

接着,我从圣女希尔德加德的一句话中获知,这一整天我忧郁的心情,都源于对姑娘的思念。既甜蜜又痛苦,这种感受如同身在天堂而又远离和谐与完美,这是相当危险的,而这种“忧伤和痛苦”,是产生于蛇的气息和魔鬼的诱惑力。这种想法也得到了同样睿智的异教徒们的认同,因为我眼前出现了一排排累塞斯的书籍,在题名为《论自我约束》的书中,他把爱情的忧郁看作变狼妄想症,这种感情会导致患者变得像狼一样。他的描述令我窒息:起初,恋爱中的人默不作声,从外表上看他们的眼睛凹陷,目光暗淡,没有眼泪;舌头渐渐变得干涩,舌面会出现脓疱;他们总觉干渴难忍,全身干枯,到这种程度,他们会整天趴着,脸上和胫骨上会出现狗咬的印痕,到最后他们便会在夜里像狼似的游荡在公墓的坟墓间。

最后,当我读到伟大的阿维森纳的引语时,我对自己精神状态的严重性深信不疑了。看来,爱情本是一种忧郁而荒谬的思绪,那是因不断思念所爱异性的脸庞、行为或者服饰而引起的(阿维森纳是多么惟妙惟肖地描述了我的情况啊):起初并不是病,当患者不能得到满足时,变成挥之不去的顽念(请上帝宽恕我,为什么我已经感到相当满足,却还是如此着魔呢?也许,头天夜里发生的事并不是爱的满足?可这种眷恋怎么得以满足呢?),其后果就是眼皮不断地颤动,呼吸不规则,悲喜无常,脉搏加速(在读这几行的时候,我的脉搏果真加速,呼吸断断续续)。阿维森纳建议采用一种已由加伦[23]提出的绝对有效的方法,用来探查某人爱上了谁:抓住患者的手腕,说出许多异性的名字,当念到某个名字时患者的脉搏加速了,就表明那人即他所爱恋的人。当时我真担心我的导师会突然进来抓住我的手腕,从我脉搏加速的跳动中发现我的秘密,那样的话,我就会无地自容……哎呀,阿维森纳居然说治愈这种病的办法,就是让两个恋人完婚。他的确是一个异教徒,尽管他很精明,但他并没有考虑到一个本笃会见习僧——或者说,是一个自愿选择献身于教会,或者是由亲戚们暗中帮助选择而入教的僧侣——的实际情况,除非永远不得这种痴情症,得了就无法治愈。幸亏,尽管阿维森纳并未考虑到克吕尼修会的教规,却考虑到了恋人们不能结合的情况,并建议用热水澡来彻底治疗(是不是贝伦加就是想用洗热水澡来医治对已经死去的阿德尔摩的相思病呢?可是对于同性恋人的思念会患上相思病吗?或那只是兽性般的淫欲?而也许我那天夜里算不上兽性般的纵欲?不,当然不是,我立刻对自己说,那是个极其温馨美好的夜晚——很快我又对自己说,你错了,阿德索,那是魔鬼的梦幻,是很卑劣的,你犯下了野兽般的罪恶,而如果至今你还不意识到那是罪恶的话,就罪上加罪了)。不过,后来我也读到,还是阿维森纳说的,也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补救,比如,求助于有经验的老妇人,让她们在茶余饭后去诽谤中伤自己所爱的女子——好像老妇人比老头儿更擅长干这种勾当。这兴许是一种解决的办法,可是在修道院里我找不到这种人(连年轻的也不好找),那么我就得求某个僧侣对我说那个姑娘的坏话,可找谁呢?何况,一个僧侣能像一个多嘴多舌的老妇人那样了解女人吗?撒拉逊人提出的最后一招就更加无耻下流,他提出让痛苦的情人去找多个女奴做爱,这对于一个僧侣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后,我问自己,一个年轻的僧侣怎么才能治愈相思病呢?他真的没有救了吗?也许我得去找塞韦里诺,用他的药草医治我的病?我果真找到了维拉诺瓦的阿诺德[24]写的一段论述,那是我听威廉带着仰慕之情谈起过的作者。他认为相思病是过多的体液和呼吸所引起的,就是说,当人体内的水分和热量过度时,因为(产生精子的)血液过度增加,就会产生过多的精子,产生一种“发生性关系的体质状态”,一种男女强烈结合的欲望。人体脑部中室背面(是什么?我问自己)有一种思维功能,可以认知不强烈的欲望。这欲望存在于由感觉接收到的对象之中,而当人的这种欲望变得非常强烈时,人脑的思维就紊乱了,而且就会用对所爱之人的幻觉来滋养自己,于是就产生了炽热的激情,时而悲伤时而欢乐(热量在人感到绝望时会降到人体的最深层部位,并且使皮肤僵化,在人兴奋激动时会上升到表皮让人感到面容灼热)。阿诺德的秘诀就是想方设法让男女避免肌肤之亲,免得产生想与恋人交欢的欲望,从而杜绝对所爱之人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