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水母

碧姬妲在九点十分抵达时,哈利已喝完了第二杯可乐。她身穿纯白棉洋装,一头红发扎成令人印象深刻的马尾。

“我正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哈利说。这通常是句玩笑话,但他却是认真的。从他们约好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担心了。

“真的?”她用瑞典话说,对哈利露出调皮表情,让他觉得这会是个很棒的一晚。

他们点了泰式猪肉绿咖哩、腰果鸡肉锅、澳洲夏多内白酒与沛绿雅矿泉水。

“我得说,我没想到会遇见远离故乡的瑞典人。”

“不用意外,澳洲大概有九万个瑞典人吧。”

“什么?”

“大多数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移民来的,但八○年代瑞典失业率上升时,也有很多年轻人选择留在这里。”

“我还以为瑞典人只要抵达海峡旁的赫尔辛格,就会开始想念他们的肉丸跟仲夏夜舞会了。”

“你想到的肯定是挪威人才对。这真是疯了,简直就大错特错!我在这里遇见的挪威人,全都不过待个几天就嚷着想回家,两个月以后,他们还真的回挪威去了,而且还穿着羊毛衫回家!”

“但英格不是?”

碧姬妲静了下来。“对,英格不是。”

“你知道她为什么待在这里吗?”

“可能就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吧。你来度假,爱上了这个国家、气候、悠闲的生活方式,不然就是爱上了什么人,接着去申请延长停留。北欧女孩要在酒吧找到工作不算太难,突然间,你就会待得越来越久。要留下来实在太容易了。”

“你也是?”

“或多或少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吃着东西。咖哩又浓又稠,十分美味。

“你对英格的男友了解多少?”

“就跟我说的一样,有天晚上,他在酒吧突然出现。他们是在昆士兰认识的,我想应该是弗雷泽岛吧。他看起来像是你以为早就销声灭迹的那类嬉皮,只是没想到竟然在澳洲还保存得好好的。他绑着长辫子,一身色彩缤纷的宽松衣服。就像是要走进胡士托的海滩一样。”

“胡士托是在内陆,纽约那里。”

“他们不是会在那里的一座湖游泳吗?我好像还有点印象。”

哈利仔细地观察她。她俯身吃着食物,模样十分认真。雀斑集中在她的鼻子上。哈利觉得她漂亮极了。

“你应该不清楚那件事吧,你太年轻了。”

她大笑。“那你呢?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吗?”

“我?有时会这么觉得吧。这种感觉跟这一行有关,心理上的年龄会老得很快。不过我希望自己还不至于那么身心俱疲,从今以后活得像是个行尸走肉。”

“喔,你好可怜喔……”

哈利露出苦笑。“或许你会这么想吧,但我可不是要藉由这种话来激起你的母性本能。虽然这可能是个好点子,但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服务生经过他们,哈利趁机点了另一瓶水。

“每逢你侦破一件谋杀案,就会因此受点伤。不幸的是,案子通常都是由人性的挫败感引发的,全是些悲惨的故事,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动机,与你想像中的阿加莎·克莉斯蒂推理小说不同。一开始,我把自己看成是伸张正义的骑士,但有时,我觉得自己更像垃圾桶。凶手通常都是些讨厌鬼,你甚至很难举出十种不同的理由,来说明他们为什么会干下这种事。所以,这些事通常会让你感到挫折,觉得他们干嘛不干脆自我了断,反而还拖着别人下水。这些话听起来或许有点太沉重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讽刺你的。我懂你的意思。”她说。

街上吹来微风,餐桌上的烛火摇曳闪烁。

碧姬妲告诉哈利,她在四年前与男友在瑞典收拾行囊出发,坐着巴士一路旅行,自悉尼搭便车到凯恩斯,并在帐棚或背包客旅馆中过夜,做些服务生与厨师的工作,在大堡礁潜水,与海龟及锤头鲨共泳等等。他们计划在乌鲁汝存钱,搭火车从阿得雷德前往爱丽丝泉,去墨尔本听挤屋合唱团(Crowded House)的演唱会,没想到却在悉尼的一间汽车旅馆里遇到了瓶颈。“很奇怪,一切可以如此顺利,却也可以突然间就……出了问题。”

“问题?”

碧姬妲有些犹豫,或许是认为自己告诉这个挪威人太多事,也太过坦白了。

“我真的无法解释。我们之间就这么失去了什么东西,而且全都如此理所当然。我们不再互看彼此,很快地,也开始不会碰触对方,变得就跟旅伴差不多,彷佛只是双人房比较便宜,帐棚有两顶会比较安全才走在一起的。他在努沙认识了一个德国人,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所以我继续上路,好让他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风流韵事。我一点也不在乎。等他抵达悉尼时,我告诉他,自己爱上了一个认识不久的美国冲浪客。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或许他很清楚,我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可以结束一切的藉口罢了。我们试着在悉尼的汽车旅馆里吵架,但甚至连吵都吵不起来。所以我叫他先回瑞典,我之后再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