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蝇(第4/4页)

我的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类似风的声响。一束光唰地照了过来,路上的小石子投下了牙齿一样的影子。一辆汽车完全没有注意到为它避让的我,从我身边驶过了。我怔怔地发呆了好一阵。不久汽车就驶向了那条崎岖的小路。那汽车看起来不像在行驶,更像一团带着头灯的黑暗向前方涌去。那情景像梦一样消失之后,又被冰冷的黑暗包围起来,腹中空空的我抱着一腔对黑暗的热情踏上了去路。

“多么令人痛苦绝望的风景啊!我行走在我的命运周围。这就是我的心象风景,在这里我仿佛置身于阳光之中,丝毫感受不到它的隐瞒。我的神经奔向黑暗的前路,带着坚定不移的意志。这太令人心情愉快了!诅咒似的黑夜,皮开肉绽的严寒。只有置身其中,我的疲劳才能感受到愉悦的紧张和新鲜的战栗。走吧!走吧!一直走到最后!”

我以残酷的方式鞭策着自己。走吧!走吧!走到粉身碎骨!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位于半岛南端的港口码头前,我累极了。我喝了酒。我的心沉静如水,一点都没有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沥青和油的气味,还混合着潮水的腥味。缆绳像船睡觉时的呼吸,让它沉睡;安静的波浪哗哗地拍打着船舷,那声音仿佛从黑暗中的水面上传来。

“××先生在吗?”

岸上一个娇媚的女声呼喊着,划破了安静的空气。一艘承载百余吨货物的汽船上亮着昏昏欲睡的灯光,船尾的方向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那里有一辆笨重的巴士。

“在不在嘛,××先生?”

那女人应该是专门为港口的船员提供色情服务的。我侧耳倾听巴士里的回应,只听见了和刚才一样意味不明的浑厚的声音,女人最后放弃了拉客离开了港口。

我面朝着安静熟睡中的海港,回想起了那个经历丰富的夜晚。我以为十一公里的山路已经走完,结果怎么走也抵达不了。起初看见了山谷间的发电厂,过了一会儿又看见谷底两三个提着灯笼寒暄的村民。我以为他们也是提灯赶往温泉的人,温泉大概不远了。我打起精神走啊走,期待又落空了。好不容易抵达了温泉,和村民一起,把又冷又累的四肢浸泡在公共浴池里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安心感——那一晚的经历太丰富了,确实符合“回想”这个词。然而还没有结束。填饱肚子,身心放松之后,我内心充斥着的残酷的欲望又驱使我踏上了夜路。我忐忑地向着下一家我从未听说过的且相距八公里的温泉走去。在那条路上我迷了路,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蹲在黑暗中。这时一辆夜班车驶来,我叫住了它。后来我改变了计划,来到了这个港口城市。接下来我该去哪儿呢?我好像具有搜寻那种场所的嗅觉,沿着沟渠去了一条花街。几名身上缠着水草的船夫成群结队地调戏那些涂了白粉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着。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转了两遍,最后走进了一家。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喝了温热过的酒,可我没醉。来为我斟酒的女人讲着秋刀鱼船的故事。她有着可媲美船员的健壮的胳膊,看起来健康有活力。另一个女人向我推荐自己,我付给了她钱,问清了港口的位置就走出去了。

我眺望着近海缓缓闪烁的旋转灯塔上的火光,感觉黑夜像一幅漫长的画卷迎来了它的结束。船舷碰撞的声音,缆绳绷紧的声音,昏昏欲睡的灯光,这一切幽暗且静谧,触动了我内心柔软的感伤。我是去找别的住宿,还是回到刚才那个女人的地方呢?不管怎样,我那充满了憎恶的粗暴的内心在这个港口的码头平静了下来。我在那里驻足良久,望着大海上的黑暗,直到那令人厌倦的睡意向我袭来——

我推迟了归期,在港口附近的温泉待了三天左右。明亮的南部大海在我看来,有着粗犷、不修边幅的颜色和味道。再加上,浅薄且不洁的平原很快就让我厌倦了。我知道,我所居住的村庄的景色总是跟随着我。那里山谷和溪流相互争妍,使我的内心无法得到平静,在那里我没有渴望。三天后,为了再次封锁我的内心,我回到了村庄。

我几日来身体每况愈下,只得卧床不起。我没有特别后悔的事,只是一想到认识我的人听说了我的情况一定会难受的吧。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房间里一只苍蝇都没有了。这件事让我非常震惊。于是我想,大概是我不在的期间,这里既没有人来开窗户,也没有生火给房间取暖,所以它们都被冻死了吧。我认为很有可能。它们是以我安静的生活作为自己生存的条件而活着的。在我逃出这个令人阴郁的房间残忍虐待自己身体期间,它们都死于寒冷和饥饿。我为这件事忧愁了一阵子。我不是为它们的死感到伤心,而是因为意识到了我自己赖以生存且又能将我毁掉的复杂条件的存在。我好像看到了它宽阔的后背。那是一个全新的且伤害我自尊心的幻想。然后这个幻想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