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第3/6页)

雨脚突然密了,人们躲闪不及,包括老蔡,深色外套已是湿了大片,左脚一闪失,踩中一个烂泥坑,一脚都是湿泥。想是觉得难堪,他不作声,开会的时间又紧,大家都没留意。

就她看在眼里。

她匆匆去买了新的白棉袜子和拖鞋,没忘去借了一只电吹风。

在走进会议室那刻,她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轻轻地唤一声:“蔡总,请您去文印室一下,开会的文件有个小地方要您确定一下。”

他跟她进了文印室,她把门轻轻掩上,捧出干爽的袜子和鞋,细细声地说:“蔡总,您先将就一下换上,等会儿我把您的皮鞋吹干。”

他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但是却顺从地换了袜子和鞋,老男人有点生涩的腼腆。

“还有外套,也湿了,很容易感冒。”

他又折回来,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看过来的那眼,柔和而感激。

后来他总是说,一次又一次地说,那双吹干的皮鞋和那件外套,真温暖。

她就调侃,是因为电吹风的热气还在里头,所以才特别暖和吧。

他会伸过手臂去搂她,絮絮叨叨地更正,不是,不是,是你的手、你的人、你的心,真温暖,特别温暖。

再后来他就不怎么说了,但他离不开她,即使她有时计算得太精明,即使她有时心太急,即使她有时要求得太多。

熨好最后一件衣服,她微微笑了,对付老蔡,她知道该怎么做。

5

帆约她,周六时代广场,有一个兰花展。

她自己都不记得何时曾喜欢过兰花了,那么风雅清闲的情趣。帆却记得,她写过的一篇作文,什么兰赋的,语文老师读过。

在帆那里,她还是10年前那个梳马尾、踏帆布鞋的高中女生吧。她站在镜子前半晌,假想用帆的眼睛看自己。

这个样子去见他,他就算不难过,也会感到生分的。

她慢慢地摘下首饰,擦去眼影、腮红,把栗色的卷发往后拢起来。这样行吗?

头发不好,染了色,蓬蓬的大卷,风尘又倦怠的姿态。她换了衣服急忙去发型屋,忙活了几个钟头,顶着一头黑直发回来。黑直发让她看起来纯良乖顺,她纯良乖顺过的。

衣服呢,套装太拘谨,吊带太狎昵,找了半天,选中一条样式简单的小花长裙,土是土的,但亲切素朴。

赴约的前一天,她去甜酒巷取毛活儿。这是个僻静的巷子,有善编织毛线的主妇接些手工活儿,都是做熟客。这年代,机器编织固然花巧细致,却难得手织的粗拙质朴,机器是凉的,手是暖的。

她也会织一两下子,只是哪有那工夫和心情。给老蔡订了一双羊毛线护膝和长袜子,活儿不错,摸上去很厚实。

回去的路上,她给帆买了一副乒乓球拍,红双喜牌子的。

记得当年他欣羡邻班男生的红双喜球拍,下课的时候热切地等在球桌边上,可轮到他的时候,上课铃也响了。好几次,他只好趁人家午睡的时候,借来球拍过把瘾,那么毒的日头啊,他却连一身亮晶晶的汗都是欢喜的。

是的,有点心疼的感觉,如果能,能伸一只手穿过10年的岁月,到达当年,她真想买上十副八副球拍送他,看他好好高兴一场。

周五晚上她什么也不干,也要自己什么也不想,这样的空白竟然好像一种仪式,她感觉到这点时,有些心神不定。

其实,只是见个面,别期盼什么,也别强求什么,对不对?

你不是10年前的你,也别奢望他是10年前的他。

10年前的你和他,不在这里,不在这时,你要怕梦醒,就别去见他。

其实相见,就是想不留余地给自己了,失望也好,至少比这不切实的想念更好,暗暗预期的就是这个吗,死了心,就不会为哪个疼了。

所有男人都不过如此,到最后,这才是她的真理。

她还是胡思乱想了半夜,半夜,城市的夜灯把天幕照亮,她睁大双眼,清炯炯的。

6

她特意早到,选了个正对大门的位置坐,就是为了远远地看他走来。她要从容地看着他走近,一眼就把他看透。

暑热炎炎,购物广场里的冷气却如同秋凉。她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便继续发短信给老蔡。

这几天她都发短信给老蔡,不多,一天一条,不死缠烂打也不歇斯底里,温柔的语气,简单的字,昨天那条是:“你的衣服都熨好了,东西也收拾好了,要是太忙,我就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你要去上海,那里冬天下冷雨,我担心你的老寒腿,熬夜织了一双护膝和袜子,手工尽管差些,还是想你带上。”

她看看手机屏幕,这样要是不能感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叹口气,按了发送。

老蔡还是没回音,手机静悄悄的,一千年都不打算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