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玫瑰

莹下班的时候,太阳总是快要落尽了。

快要落尽了,只剩一点点有弧度的金边儿,那金,也是朦朦胧胧的,在冬天会清晰些,像人用笔勾过。

莹下了公交车,挤在人群里,总要停一停脚去看看天边,好像要诚心送送它,太阳也辛苦一天了。然后才转进铜鼓街,路过几家闹哄哄的店铺,避一避迎面开得很快的机车,走进飘着油锅烹蒜气味的巷子。天色暗下来,老褐色木门露出几点油黄的光,那是她和阿嬷的家。

“阿嬷,我买菜回来啰!”莹一边轻快地唤,一边推开门。

“乖孙回来啰乖孙女!”阿嬷含糊不清地应。莹打开门,见她在藤椅上前倾着身子,脸上透着喜。

阿嬷坐的藤椅怕有一百年了,她也好像在那里坐了一百年那么久。有时她也能走几步,扶着桌角,慢慢去探墙,巍巍地迈出一小步,再想上好久,想不起本来要干什么,该往哪里走。

“阿嬷你猜我买了什么菜?”莹放下大包小包,系上了细花围裙。

“白菜,嗯,猪肉、白菜……”阿嬷反反复复地答。

“好聪明,猜对了白菜,今晚吃罗非鱼,还有豆腐好不好?”她歪着头,摸摸阿嬷皱皱的脸。

“择白菜,择白菜。”阿嬷扬着一只手,心急地要帮忙。

“阿嬷好乖,帮手择白菜。”莹把一把小白菜放进菜篮,突然记起什么,回身从提包里擎出一枝红玫瑰。

她笑了一声:“阿嬷,靓不靓?”

“好靓啊。”

“还好香呢,不信闻闻。”

“你摘公园的花呀。”

“别人送我的,阿嬷。”莹微微润红了脸,找了一个空瓶子把花插上,左右看了几遍,又笑着摸摸阿嬷的脸。

阿嬷专心地择白菜,她用剪子去掉菜根,择去黄的有虫洞的叶,把白底青头的菜摆齐整,头是头尾是尾,动作虽然迟缓,但还算稳妥周到。现在她干得最好的就是这样,换了空心菜、花椰菜都会乱手脚。去年有一次便秘痛得出血,医生要她多吃白菜,用滚水煮得软软熟熟,阿嬷从此就认准,日日都要莹买白菜。

莹把餐桌摆在阿嬷面前,盛好饭,想想又把那枝花拿过来摆。

“阿嬷,你知道送人玫瑰花什么意思吗?”莹仍不拿筷,出了会儿神,两只黑眼亮晶晶。

她等不及阿嬷吞下那口饭,自己先笑着答了:“就是说人家中意你啰。”

阿嬷也随莹笑,莹不好意思,吐吐舌头:“好不知羞哦,是吧阿嬷。”

送她玫瑰花的那人,叫阿峰,读过大学的男生,看起来就有涵养。他在楼上的计算机城上班,常常会来店里复印。有时他复印好大一沓资料,要等很久,莹心肠好,会给他倒一杯茶,让他坐。有时他也会帮莹的忙,装订啊,换墨啊,还给她下载好听的音乐。莹喜欢跟他说话,他可能也是吧,资料印好了也不急着走,一点点小事都能聊好久。然后,他就带来一枝玫瑰花,轻轻地插进她的笔筒。她问,哪里来的,他就有点害羞地说,捡的。

当然知道他瞎说,因为第二天他又带来一枝,下一天还有,天天都有。哪里有那么多玫瑰白白让人去捡,她明白他的心意,又甜蜜又着慌,那感觉,真的好快乐好快乐啊。

连阿嬷也识得逗趣,下次莹回家问:“阿嬷你猜我买什么菜?”她就会应,虽然有点含糊不清:“白菜,嗯,猪肉、白菜,还有玫瑰花。”

莹总是回头一笑,摸摸阿嬷的脸:“好聪明啊,猜中。”

日子就是这样,她每天追着太阳回家,带回新鲜的白菜、鱼、猪肉,还有玫瑰花,她笑盈盈地如常煮菜、和阿嬷聊天,却难免常常分心,忽然又会想起阿峰。她是真的喜欢他,相爱的人只想永远在一起,关于将来,他们不是没有谈过的。

这晚帮阿嬷冲凉,水暖暖地流过她的背,她高兴,脑筋也清楚些:“你阿公都未送过一枝花给我,后生时都未有。”

莹用毛巾给阿嬷擦身:“把我那枝给你啦。”

阿嬷嘀咕:“我才不要,人家不中意阿婆仔。”

阿嬷洗干净,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莹举着电蚊拍在帐子里巡一遍,放下帐子,阿嬷伸手拦了一下。

“阿嬷,你要去厕所吗?”

“没有,就是看看我乖孙女。”

“怎么了阿嬷?”

“我好老了,时刻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死,拖累你。”阿嬷牵着莹的手,“又好怕人死了,再也看不到我乖孙女……”

“阿嬷,又乱想东西,知道吗,你要活到120岁,直到你乖孙也做阿嬷!”莹捏捏她的手,“好好睡哦,明天早早起,我们去公园散步。”

带上门出来,出一口气,差些以为阿嬷知道了什么。她不会知道了什么吧?看看手机,没有阿峰的短信,这才坐下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