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两年前,我在塞纳河边的一个旧书摊上偶然找到一个男人的绝笔信,他是和克罗黛特·布罗什、若赛特·德利玛尔、塔玛拉·依赛尔里、艾娜、让·若西翁的女友阿奈特等人一起在六月二十二日被送上同一列火车的。

信是放在那里卖的,和其他普通的手迹手稿一样,这说明收信人和他的亲友也不在世了。一小张信纸上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小字。是某位罗贝尔·塔塔科夫斯基在德朗西集中营写的。我从信中得知他于一九〇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出生在敖德萨,战前他曾是《插画报》艺术专栏的作者。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三,也就是五十五年后的一天,我誊下了这封信。

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九日星期五

塔塔科夫斯基夫人

戈德富瓦—卡凡尼亚克路50号 巴黎11区

我是前天被点到名要被送走。我早有思想准备。整个营地都惶恐了,很多人在哭,他们害怕。唯一让我觉得麻烦的是我要求寄了很久的衣服一直没有寄到。我让人寄了一大包衣服:我能否及时收到?我希望我母亲不要担心,谁都不要担心。我会尽我所能平安地回来。如果你们没有我的消息,不要担心,如果需要,你们可以去红十字会打听。去沃基拉尔地铁站附近的圣朗贝尔(十五区的市政府)警察局要五月三日被没收的证件。留意一下我的编号10107的自愿参军证,我不知道它是否在集中营里,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还给我。请送一张阿尔贝蒂娜的版画给巴黎十一区德盖里路14号的阿诺维希夫人,是给一个室友的。此人会给你们一千两百法郎。写信通知她以确保能找到她。雕刻家会收到三区艺术画廊的邀请,这是我和关在德朗西的贡佩尔先生谈好的:不管怎样要保留三张版画,除非它们已经卖掉了或者编辑部留下了。如果模子还能用,你们可以考虑多印两张。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过。我希望玛尔特去度假。如果没有我的消息并不意味着我遭遇了不测。如果你们能及时收到这封信,请尽量多寄一些食品包裹来,而且重量不是他们检查的重点。只要是玻璃装的都会被退回,我们被禁止使用刀叉、剃须刀、钢笔等等。甚至连缝衣针都不行。不过这些问题我会努力自己解决。希望寄一些士兵饼干或无酵面饼。在我平时的通讯录里,我提到过一个叫佩尔斯马吉的同志,帮他找一下瑞典大使馆(伊莱娜),他的个子比我高很多,衣服已经很破烂了(去格朗肖米埃尔路13号找盖特诺)。一两块香皂,剃须皂,剃须刷,一把牙刷,一把刷子。我脑子里一团糟,我把生活所需用品和其他所有我想跟你们说的话都混为一谈了。我们出发的人数将近一千。在集中营里也有一些雅利安人。他们也被要求佩戴犹太人的标志。昨天德国上尉董盖尔来到集中营,一下就炸开了锅。让所有朋友尽量到别的地方去透透气,因为这里已经毫无希望。我不知道在出发前会不会先把我们送到贡比涅。我不把脏衣服寄回去了,我在这里洗。我不知道到了那边会是什么情形。偶尔去找一下萨尔曼夫人,不要去打听,了解一下情况就好。或许我有机会碰到雅克琳娜想搭救的那个人。一定嘱咐我母亲要小心,每天都在抓人,这里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有七十二岁的老人。直到星期一,你们都可以寄包裹到这里,甚至可以寄几次。给比昂费尚斯路的法国犹太人总会打电话,别让人把你们就这么打发走,这不是真的,你们平时把包裹带去邮寄的地方是收包裹的。我在前几封信里不想提醒你们,但我很奇怪一直没收到我出门所需物品的包裹。我想把我的手表或我的钢笔寄给玛尔特,我已经把它们委托给B了。在食品的包裹里,不要放任何容易变质的东西,因为包裹之后可能还要跟着我走。把照片放在食品或衣服的包裹里,不要留地址。如果可能再寄一些关于艺术的书籍过来,我会非常感激你们。我可能会在这里过冬,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们别担心。再好好读一读我写的信。你们就会知道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想要而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交待的东西。羊毛衫要熨一熨。围巾。还有药。母亲家铁罐子里的糖不多了。让我烦恼的是所有被关进集中营的犯人都被剃了光头,这甚至比佩戴黄星还要明显。万一失去联络,我会把消息送到救世军那里,告诉伊莱娜。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日星期六——我亲爱的家

人,我昨天收到了行李箱,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还不知道,但我担心很快就会把我们送走。今天他们要给我剃光头。从今晚开始,要出发的人可能都会被关在一个特殊的楼里,严密看管,甚至去厕所都有一个看守陪同。整个集中营都沉浸在凄惨的气氛里。我不认为我们会经过贡比涅。我知道我们将收到路上吃三天的口粮。我担心会在其他包裹寄到前离开,不过你们不要担心,自从我到这里后收到的最后一个包裹很丰盛。我把所有巧克力、罐头和大香肠都收好了。你们放心,我会一直想念你们的。彼得洛希卡的唱片我想在七月二十八日让人交给玛尔特,完整的录音都在四张唱片里。我昨晚见到了B,谢过了他的好意,他知道我在这里的几个重要人物面前推荐了雕刻家的作品。很高兴收到近照,我没有给B看,抱歉不能把作品照片送给他,但我跟他说了他随时都可以跟你们要。很遗憾不能继续给报纸写文章,如果我很快回来或许还来得及。我喜欢勒鲁瓦的雕塑,本来很乐意尽我所能写一篇小文章,哪怕是在出发前的几个小时里,这个念头都一直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