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2/3页)

他在一个审判委员会中担任了四年陪审法官,不知不觉竟被派为“离婚案件法官”。这个新职位,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颇让他松了口气。他只需解决问题即可,再没有人强迫他宣判;他觉得,自己还太年轻,还没有成熟到能够审查这个世界上恐怖官司内幕的地步。对于别人的生活,他又能了解些什么呢?年轻的法官能了解些什么呢?一切想象都是苍白的,每一天、每一次协商、每一个证人的每一句证词都在展示着新的病态、陌生的疾病和隐秘的伤痕。法官面前,站着满面须髯的古稀老童,拧着劲儿要求他们的游戏对手去墙角罚站,或是那些老气横秋的早熟幼童,激动得浑身颤抖,死乞白赖地央求他满足自己的心愿或是索求赔偿。他初为法官时,社会还未从大革命的创伤中完全复原——科密沃什有时想,经历了这样的动荡后,每一种理想、每一种共存都伤痕累累,是否还存在宁静,是否还能步入生活的正轨,是否还能让时间倒流,警察和安全部门的行动是否真正阻止了那些明显不是出于某些人的意愿,却只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这种“某些人的意愿”也许不只是一个公共政党或一部分心怀不满者蠢蠢欲动的意愿……正是在这些岁月中,生命开始寻找新的形式;关于此事,在某种程度上,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更容易理解人们绝望的行径了。一切都在改变,潮流、机器、思想、妥协,一切都归于沉默,年华逝去,潮流变换……但法官的首要任务并非理解,而是决断。社会对他的要求仅此而已,不多也不少。这样的动荡过后,人们开始修补被损坏楼房的裂缝和缺损,粉刷楼房的外立面,每个人都坐回办公桌前,商店逐渐恢复营业,铁路开始谨慎地运行起来,人们精心粉饰生活的边界;法官没有权利质问他们要什么,信仰什么,期待什么。法官意识到,这个社会黏滞于旧时的形态中。只是滚烫的物质仍未冷却,那是爆发而出的物质;而旧时的气候温和宜人,仿佛文明的沃土之上没有波涛汹涌。人们的内心喷涌着岩浆、烟尘和黑色的沥青。人们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苏醒,极度饥渴地追随着金钱的脚步,在最初的几年中,一切是向钱看的,那卷着边角、皱皱巴巴的纸币。一方面,金钱控制了一切公共事务,掌控了家庭、个人情感和思维逻辑——另一方面,比起从前,人们失去了目标,失去了评判价值的标准,只剩下简单的麻木,就像被注射了吗啡的吸毒者一样,对日渐加大的剂量仍欲求不满。他们撒谎、欺骗、造孽、杀人,他们迷信妄为,这破败架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都能听见战栗之声,而疯狂的税务员则伙同走私贩在大街上公然贩售大麻——现在,你站上审判席,作出判决,为某些人,某些“事件”,站上去,作判决!他有时会这么想:也许假如每一个大法官都出身作风老派的审判员,那么法官们就都变身为教士,宣扬神谕,神色严厉,一个个都成了萨沃纳罗拉注——萨沃纳罗拉的印记却无从寻找。法官也没什么其他事要做:他只要拿出案卷,传唤双方,并作出判决即可。

他在这股大潮中将自己拴在了离婚案的孤岛上——起先,他认为这片土地更平和安宁些,也许更明朗些,也许更痛苦些,但无论如何,都是一方充满人性的净土。这里发生的事,大多应该是他和她无法继续共同生活;他们犯下了悲哀的,有时是悲剧性的错误,说出了一句句人间悲剧中的最后台词,而这幕悲剧永远始于阳台的惊鸿一瞥,终于法官的办公桌前。他的任务,只是判定两个人无法继续共同生活,没有别的。很多人经常以这个理由来到法官面前;其中一人坦白自己的罪过,但法官却清楚地知道,两人都有责任,又或许两人都没有过错,错的是别的人或别的事——每当他“宣判离婚”时,都会深刻地体会到人类意志干涉了上帝权力。科密沃什相信,婚姻是神圣的。这种信念是他信仰的根基。婚姻是神圣的,这是特殊的仁慈,是神的意愿;人就像接受其他一切上帝赐予的事物一样接受婚姻,肮脏的双手应尽量远离。婚姻不存在“完美”或“不完美”,婚姻只是一种道德的坐标,是不同性别的人们为共同的生活规定上帝的框架。而人类还能要求些什么?“更完美的”婚姻?人类伸手索取的一切都变得丑陋扭曲,变得残缺破败,人类无法遵守十诫,他们偷盗、撒谎、私通、贪恋他人财物与妻子——只有疯子才会想着“现代化”十诫并始终恪守。上帝的法则是完美的,无力承受的人类则是破败残损、终将消散的。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一信念从他的内心深处,从比意识的推理更神秘的源泉喷涌而出。人们在承受家庭和婚姻的负担时都表现得令人失望么?是的,所有现象——都是些骇人的现象!——表明家庭的楼宇垮塌时,人们便纷纷逃离行将崩塌、冷却的家,各种假冒的塔托斯注纷纷显现,还有赶时髦的、讨厌的预言家,他们口头上说着“合作婚姻”、“试婚”这些概念,也滔滔不绝地谈论“婚姻危机”——科密沃什厌恶这种虚伪的预言家和他们的信仰,厌恶那些神经紧张,也许只是胆小怕事、不负责任又渴望幸福的生活伴侣,可有一天,他们却因为“无法忍受”婚姻的义务和重担,低眉顺目地来到他面前!就像有人曾经说过: “数字的真理”也遭遇了危机,A加B不再等于C;抑或上帝也遭遇了“危机”,他的旨意不再有效力,世俗当局应顺应时代,承认上帝播撒在人间的慈悲之爱,只有这样,人类才能与之共存……在处理了几年离婚案件后,他发现,在所有法官中他的工作是最繁重的;他用被亵渎了的双手破坏那早前已由上帝联结起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