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演(第3/8页)

他厌恶地弹着自己下垂的下巴。

“我非常喜欢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把纤维线团,“还有这个,这个。”他将一把发套抛向空中。“你们要相信,如果我戴上这个猩红色的泰特斯注的头套!……有谁还能认得出我?……”

然后他给自己套上这猩红的泰特斯的头套。棕红色、闪光的发卷覆在他的额头上,一直垂到鼻梁上。他轻轻地用手指给自己涂上口红,他的嘴唇年轻地胀鼓了起来。他用一根火柴头上的黑炭描画了眼睛,然后他疲乏又散乱的瞳孔一下子有了光亮。这张脸焕发着年轻、红润,并且快感地邪恶着,没有丝毫的羞涩,甚至为此还有微微的骄傲。他的声音也变了。他用嗡嗡的、发号施令的声音说话。

“我有三十四张脸孔,”他大喊,挤出他的双下巴,“或者是三十六?谁会认出我?我就像一个看不见的灵魂,我消失不见,从人们的指缝间溜走。我的世界是不死的,因为我也会从死神的指缝间溜走。他不会认得我的脸。即便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也无法认出那个真正的我。注”

他四处环顾了一下。轻声说:

“每个人都有许多张脸。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哪个会是最终的一张,在那背后不再有别的脸,而只剩下骨头……”

他摘下泰特斯的发套,用手巾从脸上抹去颜料。现在他又一次地在镜子里检查着这块原材料注,然后沮丧地说:

“这个秃子,没有牙齿的猪头难道就是我吗?不。让他进地狱去吧。”

他把牙套也摘下来,丢到假发的旁边,好像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稍后,他又用一块手巾仔细地擦拭起牙套,再小心地戴进嘴里。

埃尔诺站了起来,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演员找出烟,把手巾搭在脖子上,嘴里叼着点燃的烟,怀疑地审视着自己。

“在巴黎,”他说,“餐厅的服务生们在干完活后就是这样坐下来吃午饭的。用餐巾纸卷成一根绳子,把它在脖子上搭成一个环,好像那是块手巾。”

“肯定是这样的。”阿贝尔说。

他们已经全身心地投入了进来。他们会跟演员混在一起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比起那些低级的、在妓院里打着快要吐出来的醉嗝的毕业狂欢派对,演员所准备的这些则显得更丰富,更有趣。他们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演员。他们痴迷地观赏着他缤纷的变换。贝拉被演员的大量的纤维线团、色棒、粉扑盒所深深地吸引。阿贝尔想,演员也许还有另一张脸,一张他自己也不曾见过的脸,而今天夜里他将穿上这一张脸。他忽然想起演员独自待在他的房间里,靠在窗前的那半分钟。寒意沿着他的脊梁蹿上他的后背。但是他知道,无论外面有怎样的宝贝,他也不会离开这里。这个晚上,他要跟他们一起度过,跟这个小团体一起,跟演员一起;演员不摘下最后的一张假面,他便不会离开。演员此刻坐在镜子前的样子:脖子上搭着手巾,脸上有少许胡楂,光头,嘴里叼着烟,跷着二郎腿,手随意地支在胯上——好像是另一个人种的人,无法知道他的职业,不知道他说什么语言,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他从哪儿来,他可能是做什么的,他揣有怎样的目的。他歇着,抽着烟,晃着腿,是那样陌生。如此之陌生,以至于他们全都有些畏惧地沉默了。这里的一切都掌控在演员的手里。墙边有很多的发套,很多的命运,和发套阴影里吊着的很多人们的特征;这里是演员的王国,只消他挥一挥手,庞大的军团就会涌现出来,有着恐怖面孔的人们从过去,从一无所有中爬出来。演员自傲地、确信地、满意地微微笑着。他把烟嘴在双唇间从一边拨弄到另外一边。

只有埃尔诺抱着一副有所保留的态度审视着演员。

“你准备干什么?”他平静地问。

演员扔掉了烟嘴。他说: “让我们行动吧。”然后他跳了起来。

演员让阿贝尔坐到镜子前。他把双臂抱在胸前,他的一只手指按在下嘴唇上,头略向后倾,看着阿贝尔。他又走向窗户,背靠在窗台上,然后长时间地审视着阿贝尔。好像一个画家在摆弄自己的模特,他摆了下手,让阿贝尔转过身把侧面给他。然后,就像一个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苦苦寻找的东西的人,他一下子跳到桌边,从黑色的纤维团里揪出一小缕,晃着脑袋,吹了一声口哨。他用两根手指转动着男孩的脑壳,深深地惊叹,不时发出一个个“啊,啊”的感叹音。“我准备干什么?”他声音夸张、好像开玩笑似的问。“我按摩,我做准备。我要办一个小小的庆典。一个人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找出一个发丝花白、梳着偏分头的假发套,用梳子梳理它。“你变老了,我的孩子。最近这段时间你明显地老了。是痛苦摧残了你。”他小心地用梳子把发套梳成中分。“我想是为了道别……”他说,“因为我们可以去找姑娘们了。我们可以去裴多菲咖啡馆了。”他把一个棉花团缠在一根火柴棍上,又找出很多瓶瓶罐罐。“坐到镜子前来。我已经开始看见三十年后的你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你会想起我。”他突然把发套按在阿贝尔的头上,好像一块磁石一下子吸过去,一个猎物被粗鲁地捕获。阿贝尔整个人都变化了。镜子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从镜子里看着他自己和他的同伴们。吃惊的眼睛上方是衰老的额头。演员用指间夹着炭笔,正给他描画着眼周。“我的设想是一个小小的庆典……为了尊重我们所有的人,我所办的庆典是今后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忘却的。有一次我们曾说起过,我们要一起登台……穿上全副的道具,每个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台词。我所想的是那种很业余的节目……就是这样,当然,每个人都自己独立表演。”他把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粘在阿贝尔的下巴尖上,又把它扯掉,丢到一边,然后试着为他在下巴两侧粘上胡须。“这个时刻来到了。所有的戏服都任由你们差遣。舞台也是。这所有的道具。观众席是空的。我们就为我们自己演。就我们,可以一直到早上,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这所剧院,这观众席,这舞台,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他嬉笑着。最后他决定使用脸侧的胡须。他把两道花白的、细长条的胡须粘在阿贝尔的两只耳朵旁。甜甜的胶水味充满了整个房间。“这样并不赖,”他说,然后他满意地望着阿贝尔,“嘴唇要薄一些……这里要有些失望。然后这里要有些疑惑。然后这里……辛苦了我的小天使,我就好了……有一些彻悟和傲气,某种无能为力的原谅与释怀。”在他的手下,阿贝尔每刻都在变化着。男孩们站在阿贝尔身后,安静地看着他。“不是戏法,不是巫术。”演员说道,他用梳子和炭笔,以几个非常快速的动作在他的脸上画着。演员调整着阿贝尔的发丝。一道道笔画软化了阿贝尔脸上硬朗的线条。“我并没有和魔鬼达成什么协议,”他刷着他的眼睫毛,“只是手巧和我的专业知识。你的钟表往后拨了三十年。我们终于好了。”他把手巾夹到腋下,把梳子别到耳后,以一个费加罗注的动作深鞠了一躬。“先生们,请用掌声鼓励一下。有请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