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演(第2/8页)

“要格外小心,”他说,他用一个拳头撑起那个死掉的金色发套,然后轻柔地抚摸着一缕缕的发卷,“需要特别注意,不能让水碰到头发。这是最重要的。你们还年轻,所以我告诉你们。很遗憾,当时没有人告诉过我。有些人在淋浴时把头放在水下冲洗,然后用肥皂洗头。要知道,这是人们所做的最不谨慎的事情。还有一些人,在擦洗身子后把头浸到水里。水会让头皮产生皮屑,头发也会变得干燥,失去光泽,容易折断。你们永远也不要让水碰到头发。有非常好的洗发水和干洗的洗发粉末……等一下!”他向镜子靠得极近,眯缝着眼睛盯着自己 的脸。

镜子前,在他没戴假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漠然、没有生命力的神情。只有眼睛还是活的。所有的表情都死一样地垂着,好像那个一把拽掉假发、使他赤裸示人的动作一起抹去了他脸上被生命和时间刻上的所有记号,抹去了表情和个性的鱼尾纹;现在他赤裸,空洞,没了生命。他成了一件物品,可以让人随意摆弄,随意加工。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尖,好像那是一个身外之物,他上下左右地晃动着脑袋。一个寂寞的、从未见过的人坐在他们的面前,就像一块原材料,任凭它的主人把它弄成想象中的任何模样。他把自己的脸揉揉捏捏,异常仔细,好像只有他自己在这里。他垂下眼皮,转动着眼珠,用手掌遮住自己的下巴,然后好像画家在欣赏自己的画作,从眼缝中审视着他自己。

“我大约有三十四张脸孔,”他随意地说,“三十四或者三十六,我已经很久没有数过了。我有一张黑人教父的脸,亲爱的……我还有一张西哈诺注的脸。我还有一张凯撒的脸,没有头发,一个不用作假的秃头,只要嘴边上有这么两道注……看 这里!”

他拾起一支炭笔,在颧骨两侧画了两道线。他的脸一下子瘦了下来。他脸部所有的线条变得硬朗、坚毅,这个秃头开始鲜活起来,像命运的标识符,是深藏在一个人内心的全部痛楚所清晰折射出来的标志,也是所有成功、胜利和凯旋都不能弥补的。

“这是我的凯撒,”他说,“他头顶没有戴桂冠。他抗争地把羞涩丢进空气。人们看见他,人们战栗着。这个光秃秃的脑袋承载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他慢慢地把金色发套又戴回到头上:

“生存或是灭亡的问题浮现了出来。”

他庄重地走过他们身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跟你说,波洛尼厄斯注。”

好似哈姆雷特那样的神经错乱,他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把金发的一缕慢慢卷到额头上方,扁起嘴巴,恍惚地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他又变了一个人,一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角色的人,只有嘴角在挑衅地微笑,好像某个在街上擦身而过的路人。“它总是代替我在表演……”他忧虑地说。他坐回到镜前,重又把自己脱成个秃子。他从一个抽屉里刨出半打假发套,胡乱地拨弄着,然后一个个地戴在头上。他的脸每分钟都变换一个样子。有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转眼又变成一位尖酸的老汉。生命在他脸上一一浮现,一个个时代和一个个人的折射,却都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未解释他是想起了谁,只是用面部在表演,就像一个大艺术家演奏着他的乐器。他可以把鼻子鼓起鼻孔向上翻,把有弹性的脸庞隆起,让五官都皱在一起。

他的手里抓着一堆工具:粉刷,色棒,棉花团和纤维线团,酒精和胶水。他在自己的下巴上面粘上一撮小胡子,在颧骨两侧粘上很窄的胡须,低低地呻吟,好似犯了痛风。他抬起一条腿,不时地发出嘶嘶声,只发出一半的声音发号着指令,让人们把烧热的红酒端来。他用他的脸和那些纤维线团戏耍着,好像用变脸的戏法变出一张张的面皮。久远历史中的人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被他复苏了,只需不经意地画上一两道隐约的线条,便完全不会有任何的误判。然后他又把所有的工具从身边推开。

“也许,”他说,“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张脸孔,在那张脸里我可以一直活下去,能活很久很久。这并不容易。纤维、头发和颜料都只能帮上一点忙。是这个,”他用两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脸,“这个听话的东西。需要知道的是该如何对付它。它当然会缩水,变硬。肉也有生命,我的朋友们,就像灵魂一样。需要给它下指令,需要训练它。我的这副躯体,”他陌生地从头至脚看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沮丧地挥挥手,“已经被我用得透支了,我已经厌烦它了。在一个另外的城市里,最近的一个,我渴望能活在另外的一副躯壳里重新示人。也许像一个鲜花般的少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个耄耋的老人。皱纹都变硬了,舒展不开了。我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