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戏(第3/6页)

“其实还可以再加点儿别的,”贝拉说,“尤拉克可以去向音乐老师道歉,因为他唱歌跑调了。也许他还可以申请补课,就现在,补一下课。费用我们可以一起凑一下。”

“奥玛德到底想干什么?”阿贝尔问。

没有人知道奥玛德到底想干什么。劳约什也不知道。贝拉用一只手谨慎地把门帘撩起来一点儿,他们透过这道缝隙向外窥察。他们坐在那边:在女演员右手边的是经理,他刚过来,正在吃廓尔巴斯香肠;女演员左手边坐着药剂师。编辑坐在桌角,饥渴地留意着能从哪里听到一两句小道消息。两个穿着冲锋连制服的年轻军官在喝着香槟。

咖啡服务生黑着脸靠在一只镜柜上,那是一张心脏不好的病态的脸,他蜡黄的、病态的手往下垂着。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并不是必须待在这里的人要逗留于此。喧哗声中每个人都很难清晰地表达自己。阿贝尔想起他孩童时期的那些个晚上,他在父亲的房间里跟那三个温顺的疯病人在一起时,都比现在有意思。

那巨大的紧张已经渐渐从他体内消解掉。中午,小团体离开后,在他心里爆发出的那些羞涩、困扰与惊奇,和它们搅在一起的不安,现在被麻木和漠不关心所置换掉。大家都无力地坐着,呆望着这个成人世界的肮脏的城堡,这个粗陋的天堂。

“我们在围墙里。”阿贝尔酸酸地说。

大家都不解地看着他。迪波尔的脸色今天晚上尤其惨白。他中规中矩地安静坐着,把头撑在手掌里,散发着死囚牢房一样的宁静。阿贝尔不敢问他到底怎么了。关于迪波尔,永远也无法得到确定的答案,他总会给出让人诧异的回答,有时他会涨红着脸说出一些愚蠢的话。他可能会回答说,上周日都是铁匠队的失误,所以在比赛的最后才没能靠那个任意球取胜。每当迪波尔看起来是那么的忧心忡忡,他的思绪就不知道是闯荡去了哪个未知领域。阿贝尔总是担心他说出一些在埃尔诺那里会降低朋友分量的话来。他只担心埃尔诺;贝拉和劳约什从不会严厉地批评迪波尔。他担心迪波尔犯错,说出不过脑子的话,然后让他为他感到害臊。

到底会持续多久?阿贝尔想。然后会怎么样?也许只几分钟后,这个把他们紧紧抓在一起的魔法就会消失。只差那一句话,就像一根负荷过载的电线,电路的保险丝爆断后,一切都陷入漆黑一片。他们已经期待这个晚上很久。阿贝尔无法准确地说出他在等什么,在等一种怎样神奇的解脱。只是,让他如此深深地诧异的是:他们竟全都这么无精打采。他从来没有想过,大家会是如此没有兴致地迎来这解脱的一刻。

二等公民的地位让他们感到难受:从他们自己世界秩序中的最高阶层一下子跌落下来,跌到成人世界的底层。阿贝尔静静地说:

“我们现在可以从头再来。”

没有一个人想离开迪波尔先走。

“谁先走?”埃尔诺问。当大家都沉默不语时,迪波尔也不动弹,他也在安静地等待着。迪波尔盯着桌子的大理石台面,并没有抬起眼睛;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现在他们都紧张地围拢在他的身边。他顽强地保持着沉默。那明争暗斗的对他的示好和狂热的对他的亲近,从各个方向发散出来并向他聚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也更争风吃醋——尽管他在抗拒,仍然灌满了他。好像受了伤的帕里斯注,他自傲地坐在那里,咬着嘴唇。

这所有射向他的、汇聚到一起的争风吃醋,他应该感觉到了它们的狂热力量,它们使他震惊,并让他痛苦。他焦灼着,无法确定地感知自己。这种友情已经变成了负担。当他想到,这个至今为止将他们牢牢地捆在一起的纪律,今天将要土崩瓦解,他感觉非常的好。当他这样想时,自由和轻松便在他体内升腾。他再也不需要这份友谊了。实在是太多了,简直要把他捆死。阿贝尔的痴迷,埃尔诺的吃醋,贝拉那感觉像是冷血动物一样的黏着,还有两个格仑家的男孩,好像鬼鬼祟祟的间谍。演员的游戏以及他这个人,全都够了,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他神经放松地设想,或许再过几个月后,他就能生活在兵营里了。在那里,不会有母亲、劳约什、阿贝尔,这些总是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刨根问底的人;不再有埃尔诺,他那时刻审视的目光实在让人受不了;他也不用再看到贝拉这个花花公子的影子。所有这一切,他全都受够了。他满心渴求地幻想着前线。关于前线,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所唯一知道的,是那里将代表他目前的生活终于可以完结,而他已经不能再忍受这个生活的一点点压迫了。一尊铜铸的父亲的脸在遥远的地方浮现出来,像很多英雄雕塑中的一个,是那样的真实,仿佛可以触摸到,尽管它那可怕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他的生活。明天早上他要跟母亲谈谈,也许他会承认一切,但是,他想付清欠郝瓦什的钱,他想要回那银器;然后,他就可以轻松地跟阿贝尔和埃尔诺道别,拍一下贝拉的肩头,从演员带的路上折返回来,吹着口哨到兵营里去,尽管有战争,他也要到成年人中间去,在那里,他担负责任的压力将获得释解;他不用再做这个朋友圈子里的偶像,这对他太过沉重,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回馈。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管怎样,一切都会正常起来;也许,只要说出那一句话,他们都会从这里面,从这折磨人的、痛苦的聚合里面得到解脱。他已经不认识他自己了。这游戏令人困扰,令人不明白。所有人就这样坐着,好像都在等待着发生什么。发生了什么?是谁的错?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他只是被动地接受,是他们都来找的他。事实就是这样,他没有区别地、被动地接受了他们每一个人。他感到他给自己挑上了一副已经不能忍受的重担。得把它丢下,带一点粗暴,然后离开。他不需要这个游戏了。他受不了这个刺激在他体内搏动,而他的每个神经都抗争地抵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