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9/52页)

听到他们讲的话,我会感到心痛。你们到底知道什么?我想。我也完全理解没有住在那里的人,没有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了解想象,也无法感受到一百万居民目睹这座美丽的桥梁在多瑙河上凌空架起时的感受……他们不可能理解。不可能懂得后来有一天当我们步行穿过多瑙河时内心的感受……我们并非像几世纪前的库鲁茨军[71]、拉邦茨军[72]或土耳其人[73]那样乘船……没跟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的!我才不管美国的大桥有多长呢!……我们的桥是用朽木和废铁制造的,我是第一批过桥者。确切地说,我被人群推着朝桥上走去,当我在队伍里行走,我看到,对面从佩斯来的人群里,我丈夫正往布达方向走。

我从队伍里跳出来,向他跑去。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很多人冲我大声叫喊,一名警察猛拉了我一把,因为我阻碍了那条人群传送带的前进。

等一下,让我擤一擤鼻涕。你真好!……你没有取笑我,而是认真地听我讲。你就像一个想知道美丽故事结局的小男孩那样专注。

但这不是童话故事,我亲爱的,而且它既没有真正的开头,也没有真实的结尾。所有一切就像巨浪奔腾向前,裹挟着我们,那时我们生活在布达佩斯,我们的生命没有可以触摸到的界限和边框……就像原有的边界被冲刷掉了一样。一切就那样发生着,没有边框,也没有岸……直到现在,过了很久以后,也总是那样,我仍然不知道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如何开始和结束的。

我从桥上的一侧跑到另一侧的那一刻,感觉是真实的,我说这话毫不夸张。那个搂抱的动作不是造作的,更没有经过算计,因为那一刻之前我连这个人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他一直在那个很遥远的过去……你知道,在此之前,在被人们称为“历史”的时间里……他曾经是我的丈夫,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竟已遥远得可怕。人们既不是用时钟的指针,也不是用日历计算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别人的消息,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是活着。母亲们不知道自己孩子的音讯,情人们、夫妻们在街上偶然重逢。我们过得就像在史前时代,没有电话簿、门牌号、地址簿……只是活着,栖息着,每个人都住在刚好碰到的地方。在这种巨大混乱中,在这种吉卜赛式的生活当中,有着某种奇特的熟悉感。或许远古时代的人类就是这样生活的,那时候还没有家或国家的概念,只有四处游荡的族群和部落,他们赶着马车、带着孩子漫无目的地流浪……这种生活并不坏。甚至对我来说还有些熟悉……看样子,在我们头脑里积攒的所有垃圾之中,似乎还保留着一段另一种类型的、流浪生活的记忆。

但是,我并非因为这个才奔向他的,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拥抱他。

在那一刻……你是不是在笑我?……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粉碎了。相信我,我那时一直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在遭受过围城攻击和之前的纳粹暴行、狂轰乱炸的惊慌恐吓之后,我还戴着胸罩有尊严地活了下来。是的,我在那段时间并不是完全孤身一人。在战争那极其疯狂严峻的几个月里,我是跟我那个“艺术家类别”的朋友一起度过的。我并没有和他一起生活过,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他有可能是个性无能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从来都不会谈起这方面的事,但是,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住宅里总会有那么一点爱情的气味。在那个秃顶男人的住宅里,没有过这样的爱情气味。不过就算他某天晚上突然冲进我的房间里,用两只手掐住我,我也不会感到吃惊。我有时会住在他那里,因为那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空袭警报,而我并不总能经过那些防空区安全到家。而现在,过了许久以后,在他已经离世之后,我却感觉已经与他睡过,和那个自己决定与世隔绝之人……他放弃了所有被人们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仿佛在接受戒瘾治疗,想要戒除所有美妙但同时又令人厌恶的激情……酒精或者毒品,抑或是虚荣……以及一切。我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护士或者保姆而已。

因为的确,当时我悄悄溜进了他的家和他的生活里……你知道,就像入室行窃的飞贼一样,还有一种女飞贼,她们专门在男人没有防备的时刻闯进他们的生活,而且一旦闯入,就会偷走她们所能找到的一切,包括记忆、印象……然后不久之后,她又会对这些东西感到厌倦,并尽数卖掉。我并没有卖掉任何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而我现在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在你离开我——或我离开你——之前,让你尽可能地多了解我一些……他没有反对,默默忍受着我在他身边的每时每刻,早晨,晚上,或者下午……但是我不能打扰他。他在阅读的时候,绝对不许我跟他说话。他经常只捧着一本书看,什么也不说。除此之外,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时进出他的公寓。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每一刻都有炸弹从天上掉落下来,每个人都只是这样毫无计划地活在那座大都市里,能活一个小时就活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