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1959年春,逾越节三周前,米海尔完成了博士论文。

他的论文对帕兰荒原的沟壑侵蚀影响作了全面研究。研究工作是借鉴世界各国从事侵蚀理论研究的科学家的最新成果来进行的。详细探讨了这一地区的形态结构。全面研究了单面山、外成内成因素、气候影响、构造学原理。结论一章甚至提到了对这些研究成果的运用。论证本身缜密合理。米海尔对这一极其复杂的课题已颇有研究,为此他整整花了四年时间,认真地完成了论文。无论是论题本身的难度还是个人困难都没有使他浅尝辄止。

逾越节后,米海尔会把手稿交给打字员打印、装订。然后他会把论文交给地质界权威人士审阅。他将在常规科学论坛举行的演讲和讨论中论证结论。他准备将这一论文献给已故的严谨、正直、谦虚的耶海兹克尔·戈嫩,以缅怀他的希望、爱心和奉献。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我们同挚友哈达萨及其丈夫阿巴话别。阿巴被派往瑞士两年,做经济专员。他向我们吐露说,他在内心深处期待能够谋到一个永远住在耶路撒冷的合适的官职,而不是像听差僮仆那样匆匆奔波于外国首都。他仍旧想着离开政界,到金融界自由发展。

哈达萨说:

“汉娜,有朝一日,你也会很幸福。我相信这一点。终有一天你会实现自己的目标。米海尔那么勤奋,你又总是那么聪明。”

哈达萨的离去及其临别赠言令我感动不已。听到相信我们能够实现目标时,我哭了。是不是除我之外,其他的人均与时间、奉献、努力、勤勉、抱负、成就达成一致呢?我不使用孤独、绝望之类的字眼。我感到忧郁,屈辱,遭受了欺骗。十三岁那年,先父警告我要警惕坏男人,他们用甜言蜜语引诱女人,之后又无情地将其抛弃。他对自己所言进行系统的阐述,好像两性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滋生痛苦的不正当行为,是一种男女双方竭尽全力才能减弱其恶劣后果的不正当行为。我并未被下流、蠢笨的男人引诱过。也没有反对两性关系的存在。但是,某种欺骗却令我感到屈辱。别了,哈达萨。多给遥远的耶路撒冷、汉娜和巴勒斯坦写信。在信封上贴上漂亮邮票给我丈夫及儿子。给我讲讲那巍巍高山、皑皑白雪。讲讲那客栈,讲讲那散落在山谷中无人光顾的小屋,风吹屋门,铰链吱吱作响。哈达萨,我不在乎。瑞士没有海,我的“龙”、“虎”号搁浅在圣皮埃尔、密克隆群岛港口的船坞。船员们到山谷去寻找新的姑娘。我不嫉妒。这不干我的事。我休息。3月中旬,耶路撒冷依旧是细雨绵绵。

邻居格里克先生在逾越节前十天去世。他死于内出血。米海尔和我参加了葬礼。大卫耶林街的正统派犹太教商人用慷慨激昂的意第绪语,谈论耶路撒冷有家不守合礼的肉铺开门营业。雇来的身穿黑礼服、体格单薄的领唱者在敞开的坟墓前念葬文,天空回以滂沱大雨。杜芭·格里克太太见祈祷和骤雨齐头并进,不觉兴味大发,爆发出一阵狂笑。格里克夫妇没有子嗣。米海尔与之毫无干系。但他继承了先父耶海兹克尔的生活之道与做人品格,故而承担起安排葬礼的使命。多亏杰妮娅姑妈相助,米海尔在慢性病老年患者医院为格里克太太找到一块栖身之地。那正是杰妮娅姑妈现在工作的那家医院。

我们到加利利过节。

我们应邀到诺夫哈里姆基布兹同母亲及兄长一家参加逾越节庆祝仪式。离开了耶路撒冷。远离了偏僻的街道。远离了在阳光下缩成一团的正统派犹太教老妪,她们就像栖在矮凳上的恶鸟扫视着地平线,仿若正在巡视的是广袤无垠的平原,而不是一座狭窄的城市。

外面一派春意盎然。路边野花盛开。湛蓝的高空上,迁飞的群鸟一字排开。挺拔秀丽的松柏、枝叶繁茂的桉树安详地给大路遮荫避日。红顶白墙的村落。看不到阴森森的石墙,看不到锈铁栏杆环绕的破敝阳台。这是一片洁白的世界,绿油油的世界,红灿灿的世界。所有街道都挤满了人。许多人到远方旅游。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歌声不绝于耳。他们是青年运动中的一伙年轻人。他们笑着,唱着从俄文翻译过来的爱情、田园歌曲。司机一只手抓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扣动着车票打孔器,有节奏地敲击着仪表板。节奏明快。不时捻着胡须,打开喇叭。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声音活泼、圆润。

一路上阳光和煦。碎铁片闪闪发光,玻璃碴儿熠熠生辉。放眼望去,绿荫与蓝天在广袤平原的尽头交会在一起。每到一站,人们上上下下,拎着箱子、帆布背包、手枪,以及簇簇水仙、银莲、毛茛、万寿菊、兰芪。抵达拉姆拉,米海尔给我们每人买一支柠檬冰棍儿。到了卢德路口,我们买了柠檬茶和花生米。公路两边是一块块遍布着横七竖八的灌溉水管的方地。暖暖的阳光照射在水管上,将其化作光彩夺目的飘逸缎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