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我们的医生,住在阿尔芬达里街的乌巴赫医生,身材纤细、精致,如同一件瓷器。他高颧骨,目光忧郁,充满同情。在检查时,他按照惯例,发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说。

“一星期以后就好了。完全康复。我们只不过是着了点凉,做了不该做的事而已。体力正在尽力恢复,精神嘛,大概是起了某种阻滞作用。精神与肉体的关系并非像司机驾驶机动车。而是像,比方说粮食中的维生素,诸如此类。亲爱的戈嫩太太,别忘了你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不要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戈嫩先生,我们的肉体要彻底地休息,神经与精神也是一样。这是第一点。我们每天得吃三次阿司匹林。蜂蜜对嗓子有好处。我们睡觉时屋子得保持暖和。我们不要同女士争吵。只说好好好。我们需要休息,放松。任何谈话都会引起并发症或精神上的不快。尽量少说话,只使用基本的中性词汇。我们不冷静,一点也不冷静。如果有什么并发症,可随时打电话给我。但若是有歇斯底里的症状,则需要安静下来,耐心等候。不要增加戏剧性的事件。被动的观众对戏剧的杀伤力就像抗生素杀害病毒一样。需要彻底的安静,内在的安静。希望你好起来。请你好起来。”

傍晚时分,我稍见好转。米海尔带亚伊尔进屋,站在远处向我道晚安。我挣扎着低声说:“你们晚安。”米海尔把手指放在唇边:不许说话。声带不要用力。

他照顾孩子吃饭,安顿他睡觉。接着又回到我屋子。他打开收音机,声音激昂的新闻广播员正在宣布美国总统颁发的最后通牒令。总统号召各派别要严于律己,避免突发性事件的发生。据未证实的消息,伊拉克部队进攻了约旦。政治评论员持怀疑态度。政府呼吁提高警惕,冷静从事。军事家们犹豫不决。盖伊·莫来特内阁两次召开特别会议。一著名女演员自杀。气象预报报道,耶路撒冷将出现霜冻。

米海尔说:

“哈达萨的女佣西米卡明天会来我们家。我请一天假。汉娜,我要跟你说话,但你不要作声,因为你现在还不能讲话。”

“米海尔,不碍事,我不疼。”我低声说。

米海尔从扶手椅内站起身,走过来坐在我床边。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坐在床垫上。有那么几次,他慢慢地点点头,好像终于在脑海里解出了一个方程式,此刻正在验算结果。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便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脑袋。最后,与其说对我倒不如对他自己说:

“我很害怕,汉娜,中午到家时,我看到你那副模样。”

说此话时,米海尔退缩了一下,好像这话使他自己受到了伤害。他站起身,理好被子,关掉天花板上的灯。他抓住我的手。为我对手表,表在今天早晨即已停了下来。他给表上弦。他的手指温暖,指甲扁平。手指上有筋、神经、肌肉、骨头及血管。我学文学时,得背伊本·加比罗尔[39]的一首诗,诗中说我们由浊液构成,相形之下,化学毒品是那么的纯净:洁白、透明的晶体。地球不过是覆盖在压抑着的火山之上的绿壳。我抓住丈夫的手指。这一动作使得米海尔的脸上漾起了笑意,好像他正在寻求我的谅解,并且达到了目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米海尔拍拍我的脸颊。绷紧双唇。决定一声不吭。他摸我的动作与拍打亚伊尔脑袋的动作一模一样。这一比较令我悲从中来,我不知作何解释,或许没有理由解释。

“你病好以后,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米海尔说,“要么去诺夫哈里姆基布兹。把孩子留给你的妈妈和哥哥,我们一起去疗养院。要么去埃拉特。要么去纳哈利亚。晚安,汉娜,我去关掉门厅的灯,拔掉电热器。看来我是犯了某种错误。我不知错在哪里。我的意思是,我该做些什么以避免这种事的发生呢?或者说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结果把你弄到这种地步呢?在霍隆上学时,有位叫耶海伊姆·佩莱德的体操老师总是叫我‘故费·甘茨’[40],因为我的反射作用很慢。我数学、英语学得很好,但体育一项却很迟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和弱项。没劲。说这事不相干。汉娜,我想跟你说,从我这方面,很高兴我们能够结合,而不是同别人结合。我总是尽我所能去满足你的要求。汉娜,请不要用今天我回家吃午饭时看到你的那副样子来吓唬我了。汉娜,我请求你。我毕竟不是铁打的。我又在说无聊的话了。晚安。明天我把衣服送到洗衣店。你夜里若是要什么东西,不要叫,喉咙不要用力。你就敲墙吧,我坐在书房,会立即过来。我把一壶热茶放在这个凳子上。这里有一片安眠药。要是自己能够睡着的话就不要吃。不服药睡觉对你比较好。汉娜,我求你了。我并非经常求你做什么的。现在,第三次,我怎么突然这么啰唆了,汉娜,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