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哈达萨的女仆西米卡在厨房洗东西。她轻声哼唱着肖荷娜·达马利[41]的歌:我是一只可爱的小鹿。夜空星星闪,林中胡狼嗥,快来吧,她在期待中将你等候。

我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斯坦贝克的小说,这是朋友哈达萨昨晚来看我时带来的。我没有读书。冰凉的双脚放在热水袋上。我很平静,也很清醒。亚伊尔上幼儿园去了。米海尔没有信,也不可能有任何消息。卖煤油的推着小车沿街行走,手上不停地摇着铃铛。耶路撒冷也很清醒。一只苍蝇撞击着玻璃窗。苍蝇,并不是象征和预兆。一只苍蝇而已。我不渴望什么。我注意到,手上拿的这本书已破旧不堪。封面用透明胶带黏着。花瓶依然放在老地方。瓶座下压着一张纸,上面是米海尔写的部队番号与分队号。“鹦鹉螺”号静静地停在白令海峡冰层深处。格里克先生坐在铺子里读一份宗教日报。清凉的秋风吹拂着城市。安宁。

九点钟,电台发布消息:

昨天夜里,以色列国防军挺进西奈沙漠,攻克了孔蒂拉以及拉斯恩纳盖夫[42],占领并驻扎在苏伊士运河以东六十公里的纳哈尔一带。一位军事评论员解释道。然而是从政治角度出发。一再的挑衅。自由航线上臭名昭著的违禁。天理道义。恐怖事件及破坏活动。手无寸铁的妇孺。时局日趋紧张。无辜的百姓。国内外颇富见地的公众评论。防御措施就绪。要冷静。不要出门。别点灯。不要囤积物品。听从指挥。要求公众不要慌乱。目前已出现流散现象。全国皆成为战场。全民皆兵。悉听警报。截至目前,一切均按计划进行。

九点一刻:

停战协议已被废止,不会再恢复。我军一泻千里,敌军纷纷溃退。

直到十点,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放我从小就在听的进行曲:

从达恩到比尔谢巴[43],我们从未忘记。相信我,那一天终会来临。

我为什么要相信?要是你没有忘记,为何要说?

十点半:

西奈沙漠,以色列民族的历史摇篮。

我和耶路撒冷不同。我竭力变得自豪和投入。不知米海尔是否带了胃药。一贯那么整洁、干净。他已经跳了五年。第六年就该“向和平鸽道声再见”了。

耶路撒冷城边,新贝特以色列区一个荒芜的小巷正在吸吮着新鲜的气息。地面用石板砌成。石头已经出现裂缝,却亮晶晶的。沉重的拱形建筑耸立在弄堂与低云之间。这是一条死胡同。石头上的小坑坑凝结着岁月的烙印。昏昏欲睡的更夫,一个年事已高、应征做内部防御的百姓倚墙而立。安有百叶窗的房子。远方钟声低回。山风习习。风在小巷中吹动,打着漩涡。旋风击打着铁百叶窗和用锈铁丝拴住的铁门。一个正统派犹太教的孩子站在窗前,鬓发垂在苍白的脸颊上。他手上拿着一只苹果,目不转睛地看着院子里白杨树上的鸟儿。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老更夫想透过窗玻璃吸引孩子的视线。他孤独地朝孩子微笑。无济于事,这是我的孩子。

灰蓝色的光映衬在白杨树上。远处是山,近处一片宁静。钟声悠扬。群鸟不鸣,小巷里的猫儿不叫。大马车驶过来,行过去,去往很远的地方。我要是石头做的就好了。坚硬而安宁。冰冷而又现实。

大概英国高级专员也失误了。在耶路撒冷东南恶意山英国高级专员的官邸,秘密会议一直开到天明。窗子上已泛起拂晓前苍白的日色,但电灯仍然亮着。速记员两小时轮换一次。卫兵们疲惫不堪,焦灼不安。

在夜间高级专员会议上,只有米海尔·斯特洛果夫一人执著地承担记住密件的任务。强壮而又镇定自若的米海尔·斯特洛果夫被几个粗鲁野蛮之徒包围着。刀光闪闪。笑声阵阵。没有言语。像阿兹兹与乌西什金街上的耶胡达·果特利巴在空旷的建筑工地上打斗。我是仲裁人,我是奖品。他们的脸都变了形。眼睛泛动着浑浊的敌意。攻击目标是肚子,这是因为肚子最柔软。他们疯狂地用拳头打,用脚踢,用牙齿咬。其中一个掉头便跑,在逃跑中又回头追击。他捡起一块大石头扔了出去,石头擦身而过。对手气愤地吐着唾沫。在一捆带刺的生锈电线上,二人咬紧牙关,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滚。抓挠着。血流了出来。他们伸手抓对方的喉咙或生殖器。绷紧双唇发出咒骂。他们突然像一个人似的,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又像情侣一样一下子拥抱在一起。他们像一对上气不接下气的情侣一样喘着粗气。片刻之后,一股模模糊糊的精力又在他们体内重新涌动起来。头碰头。手抓眼。拳头打在下巴上。膝盖抵住腹股沟。锈电线上的钩刺划破了他们的后背。他们紧绷双唇,默不作声。也听不到哭叫与叹息。静悄悄,静悄悄。但这二人又在无声地哭泣。像一个人似的哭泣。双颊湿漉漉的。我是仲裁人,我是奖品。我恶毒地纵声大笑。我渴望看到血,听到粗野的尖叫。在埃梅克雷费姆,一辆货车即将鸣笛。愤怒与风暴将静静地融合在一起。还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