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丧期已过,我和丈夫在早饭时分又一起坐到厨房的餐桌前。如此的安静而又温文尔雅,陌生人会以为我们平安无事。我把咖啡壶端到米海尔面前,米海尔递给我两只杯子。我倒咖啡,米海尔切面包。我往两杯咖啡中放上糖,搅个不停,直到他发话将我止住。

“够了,汉娜。已经好了。你不是在钻井。”

我喜欢喝清咖啡。米海尔习惯喝奶咖。我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六滴牛奶滴进他杯中。

我们的坐法是:我背靠冰箱,面朝明亮的蓝色长方形窗子;米海尔背对窗子,眼睛可看见冰箱上的空玻璃瓶、厨房门、门厅的一角以及通往盥洗室的过道。

而后,收音机里传出晨间轻音乐和希伯来文歌曲,令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令米海尔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到洗涤槽前洗他的杯碟。走出厨房。在前厅脱下拖鞋,换上鞋子。穿上灰夹克。从挂衣钩上取下帽子。戴上帽子,夹着黑色旧式公文包,回到厨房,吻一下我的前额,道声再见。我必须记住在午饭时分买煤油,煤油快用光了。他在记事本上写下要给供水部门付水费,查查是否有错。

米海尔离开家门,我喉咙开始哽咽。我问自己这忧伤出自何处。它从哪个讨厌的秘密躲藏处钻到这儿,将我这平静而湛蓝的清晨搅乱。我就像办公室的档案管理员,收拾出一堆记忆碎片,在长长的记录栏中检查每个数字。某个地方隐藏着严重错误。这是幻觉吗?我认为我在某些地方看出了大错。收音机停止了歌唱。突然报道说,在乡下爆发了骚乱。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八点钟。时光永不停息,也不会让人休憩。我抓起手袋,又催促亚伊尔,这是多余,他早已先于我准备完毕。我们手拉着手,一起走向撒拉·杰尔丁幼儿园。

耶路撒冷的街道上晨光明媚,各种声音清晰入耳。年老的四轮马车车把势懒洋洋地躺在箱子上,扯着嗓子尖叫。塔赫凯莫尼教会学校的男生歪戴着贝雷帽,一个个相跟着走在路边。他们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取笑老车把势,并向他挑衅。车把势朝他们挥挥手,像是在还礼。他微笑着,继续歇斯底里地唱着歌。儿子开始对我解释说,3B汽车线路上有福特和法洛格两种汽车。福特式马达很有力;法洛格式马达稍差一些,比较慢。儿子突然怀疑我是否在听他说话。他考问我。我已经准备好如何作答。每个字我都听见了。儿子。儿子你很聪明。我在听。

耶路撒冷的早晨明澈蔚蓝。连施耐勒军营的灰色石墙也在竭力显得不那么沉重。一块块荒地上生长着茂盛的植物:黑莓、牵牛花、水浇黄瓜以及其他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人们通常称之为野草。我突然打个冷战,止住了脚步。

“亚伊尔,我出门前锁厨房门了吗?”

“爸爸昨晚就把门锁了。今天又没人开。妈妈,你今儿这是怎么啦?”

我们穿过施耐勒军营的沉重铁门。以前我从未进入这些令人生畏的高墙内。我小的时候,英国士兵占据此地,机关枪探出墙壁。许多年前,这座堡垒叫作叙利亚孤儿院。此名以其特有的方式威胁着我。

门前站着一位金发哨兵,正在哈气取暖。我们经过时,年轻士兵盯住我的大腿,看裙子与白短袜间的裸露部位。我对他报以一笑。他热情地凝视着我,目光中夹杂着羞愧、欲望、期待和歉意。我看了一下手表:八点一刻。一个明澈蔚蓝的日子,早上八点一刻,我还是很疲倦。我想睡觉。但只有在梦幻离我而去的情况下才能安睡。

每个星期二,米海尔从大学回家时,都会在卡哈那代办处订购两张第二轮放映的电影票。我们出去时,楼上凯姆尼扎之子约拉姆照看孩子。有一次,我们从电影院回来后,我发现床头柜上的小说里夹着一张纸条。约拉姆将他最近写的一首诗交给我品评。约拉姆在诗中描述道:一对青年男女于薄暮时分在果园漫步。突然有位陌生人骑马而过,这位黑衣骑士手持黑色火把,当他奔驰而过时,黑纱撒向大地和情侣。页尾,约拉姆在括号里解释说,黑衣骑士就是黑夜。约拉姆并不信赖我。

第二天,我在楼道里碰到约拉姆,告诉他我喜欢他的诗,或许他应将其投到青年杂志上。约拉姆紧紧攥住栏杆。恐惧地扫了我一眼,随即轻轻苦笑了一下。

“戈嫩太太,全是瞎编的。”约拉姆低声说。

“你是在说瞎话吧?”我微微一笑。

他转身上楼。突然又停下来,回过头,慌里慌张地嘟哝一句致歉的话,好像是上楼时撞了我一下似的。

安息日之夜。耶路撒冷的夜晚。洛麦玛山上高耸的水塔掩映在落红之中。落日的余晖渗进树叶,整座城市仿佛在熊熊燃烧。低垂的薄雾徐徐涌向东方,如苍白的手掌滑过石墙和铁栏,抚慰它们。周围一切都在默默融化。热烈的渴望悄悄笼罩了这座城市。巨石热量散尽,被冷雾吞没。轻风吹拂庭院。吹得纸屑沙沙作响,继之发现无趣,便将它们抛却一旁。邻居们身着安息日盛装走向教堂祈祷。远方的汽车在瑟瑟低诉的松树上投下一层紫晕。停一下,司机,停一下。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