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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之,他又令人费解地补充几句,谈及吃力不讨好的应用实践与理论研究的相悖,强调创造性直觉对两种研究的重要性。

米海尔干巴巴地说:

“冬天不久就要到了。夜会变长。漫长而寒冷。”

两位年轻助教对视了一下,接着又瞟了一眼身边的教授。老人使劲儿地点点头,表示已明白他们的暗示。他站起身庄重地说:

“我们也深感悲痛,戈嫩,盼望你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努力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戈嫩。”

客人要走了。米海尔送到门厅。当他给教授披灰大衣时,举止有些笨拙,米海尔满怀歉意地笑了笑。从晚上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给我的印象很深。因此,他的微笑刺痛了我。他的礼貌是出于尊敬,并非发自内心。他将客人送到门口。客人走后,米海尔又回到书房。沉默。脸冲着黑乎乎的窗子,背对着我。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但没转过身来。他说:

“汉娜,请再给我倒一杯茶,把大灯关掉行吗?父亲让我们给孩子取一个旧式名字时,我们应该满足他的愿望。我十岁那年发高烧,父亲连续几个夜晚都坐在我身边,不住地往我额头上放干净的湿毛巾,一遍遍地唱那支他唯一会唱的摇篮曲。声音平平,也没有个调儿。那支歌是:该睡了。天黑了。太阳海上沉。星星空中闪。噜啦,噜啦,噜啦呗。

“我和你说过没有,汉娜,杰妮娅姑妈想方设法要给父亲找个后妻?她几乎每次来看我们时,都带来一个朋友或熟人。容颜衰老的护士,波兰移民,皮包骨的离婚女子。女人们从向我发动进攻开始,拥抱,亲吻,一盒盒的糖果,喁喁私语。父亲一向装着不明白杰妮娅姑妈的意思。他很有礼貌。他通常一开始就谈地方官新颁布的法令,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一直发烧,体温很高,整夜发汗。被子都湿透了。父亲每隔两三个小时都要换一下床单。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我,但总是做过了头。我会醒过来哭叫。黎明前,父亲会在洗手间把所有的床单洗干净,摸黑儿走出门,晾在外面的晾衣绳上。汉娜,我不要在茶里放柠檬,因为胃灼热很厉害。烧退以后,父亲出去从邻居格洛伯曼店里折价给我买了一副跳棋。每局他都设法输掉。为使我高兴,他哼哼着,双手抱头,叫我‘小天才’、‘小教授’、‘小扎尔曼爷爷’。有一次,他竟然开口讲门德尔松一家,并戏称自己为第二位门德尔松,此乃大门德尔松之子,小门德尔松之父。预言我有远大的前程。一碗接一碗地给我弄不带奶皮的蜂蜜牛奶。我要是执拗不喝,他便会借助于利诱等手段。把平平常常的我夸得天花乱坠。这样呢,我就康复了。汉娜,要是不介意的话,把烟斗递给我好吗?不,不是这个,是英国出的那个,较小的那个。对,就是它。谢谢。我的病好了,父亲倒从我这里传染上发烧,大病一场,在杰妮娅姑妈的医院住了三个星期。他生病时,利亚姑妈主动来照看我。两个月后,她们对我讲,要么是运气好,要么是出现了奇迹,他才死里逃生。父亲自己拿此事大开玩笑。他引用格言说,伟人们英年早逝,幸运的是他自己只是个凡人。我站在客厅,对着赫茨尔[34]像发誓,父亲要是突然死去,我也会想法死掉,我才不去孤儿院或是利亚姑妈那儿呢。汉娜,下星期我们给亚伊尔买-辆电动火车。买个大的。就像他在雅法路上弗里曼-本鞋店橱窗里看到的那个一样。亚伊尔很喜欢机械这玩意儿。我再送他一个坏闹钟,教他拆开再装好。没准儿将来亚伊尔会成为一个工程师。你注意到了没有,这孩子对马达、弹簧和机械有多着迷?你是否听说过四岁半的孩子竟知晓收音机工作原理?我从未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你是知道的。尽管父亲认定或者他说他认定,我也不是天才。我没什么奇特之处,汉娜,但是,你应该尽量去爱亚伊尔。这样做比较好。不,我不是说你忽略了孩子。这是胡说。但我觉得你对他并不上心。汉娜,要去爱抚他。有时,人们甚至有必要失去等级感。我说这话是非常想让你从现在做起……我不知如何表达这种感情。算了吧。几年前,你我二人坐在咖啡馆,我看看你,又看看自己,我对自己说,我并非像别人所言,生来就是一个梦中骑士或白马王子。汉娜,你漂亮,非常漂亮。我跟你说过了吗?上星期在霍隆时,父亲说,尽管你不会写诗,但在他眼里你就是个诗人。汉娜,你瞧,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对你说这些话。你什么也不说。我们当中总是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听着。为什么现在要对你讲这些?当然不是想冒犯你或是伤害你。噢,我们别再说亚伊尔的名字了。名字毕竟不能决定我们怎样对待孩子。我们伤害了一种脆弱的感情。汉娜,有朝一日我会问你:为什么你在遇到的富有情趣的芸芸众生中竟选择了我?但现在太晚了,我的话太多了,一定让你十分吃惊吧?现在你该去铺床了吧?我马上就来帮你。咱们睡觉吧,汉娜。父亲死了,我自己也成了父亲。所有……这些安排突然间就像愚蠢的儿童游戏。记得我们曾在住宅边一块沙地附近的空地上做游戏:我们排成长长的一队,第一个人抛球,而后跑到队尾,直到最后一位变成第一位,第一位又变成最后一位,一而再,再而三。我想不起游戏的目的是什么了。不记得怎样才能在游戏中取胜。甚至忘记了在这场狂热的游戏中是否有章法可循。你忘了关厨房的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