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亚伊尔酷似哥哥伊曼纽尔。宽阔而健康的脸庞,红鼻头,高颧骨。我不喜欢这种相像。这是个贪吃的胖孩子。喝水时咕咚咕咚,睡觉时鼾声如雷。皮肤粉红。纯净的蓝瞳仁变成小巧而好奇的灰眼睛。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爆发一阵愤怒,握紧拳头打四周的空气。我觉得,他的拳头要不是这么小,你走到近前一定会有危险。每逢此时,我都管儿子叫“吼叫的老鼠”,这是部电影名。米海尔更喜欢称他“熊崽”。我们的儿子出生才三个月,头发就比其他孩子的长得多。

有时,孩子哭时米海尔偏不在家,我便赤脚从床上爬起来,使劲儿去摇晃摇篮,带着痛苦的喜悦叫他扎尔曼-亚伊尔、亚伊尔-扎尔曼。好像儿子伤害了我。孩子出生的几个月,我是个冷漠的母亲。我想起开始怀孕时杰妮娅姑妈令人生厌的来访,有时竟然想象是我自己要打掉孩子,而姑妈强迫我别那么做。还感觉过不了多久我便会死去,这样便不欠任何人的了,甚至对这个粉红、健康、邪恶的孩子也不欠什么了。亚伊尔是个邪恶的孩子。在我怀里他经常尖叫,脸憋得通红,像俄罗斯电影中醉醺醺的庄稼汉。只有当米海尔把他从我怀里抱走、低声给他唱歌时,亚伊尔才变得比较安静。我真是气愤不已,好像叫一个怪人用丑陋的、忘恩负义的行径给羞辱了一番。

我记得。我没有忘记。当米海尔抱着孩子在窗门之间来回踱步、在他耳边念叨那些凶险的词语时,我会突然地看看他们俩,又看看我们三个。那是怎样的一种忧郁啊,我只能用“忧郁”来形容,因为再没有别的字眼了。

我病了。即使当乌巴赫医生向我宣布,他很高兴并发症已经治好,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我还是病着。但我决定把米海尔的行军床搬出安放摇篮的那间屋子。从此,我便开始自己照顾孩子。丈夫住在客厅,这样就不会打搅他工作了。他便可以继续从事耽搁了几个月的研究工作了。

晚上八点,我喂孩子,哄他入睡,从里面反锁房门,身子往宽大的床上一摊。有时,米海尔会在九点半或十点钟的样子敲敲门。我要是把门打开,他会说:

“我从门缝里看见里面有光,知道你还没睡,所以才敲门的。”

他说话时,灰眼睛瞧着我,像一个沉思的长子。我冷冷地说:

“我病了,米海尔。你知道我身体不好。”

他使劲儿地攥着空烟斗,手指都变红了。

“我也只是想问问,如果……如果我不打扰你的话……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或者……是不是需要我?不是现在?噢,汉娜,你知道,我就在隔壁房子里,你要是需要什么……我没做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在第三遍阅读戈德施米特的书。”

很久以前,米海尔·戈嫩曾对我说,猫从不会看错人。猫从不与不喜欢它们的人交朋友。那么,好吧。

我在黎明之前醒来。耶路撒冷是一座极其遥远的城市,即使你身居其中,即使你生于此地。我醒来了,聆听着麦括尔巴鲁赫狭窄街道上的风声。后院和旧阳台上搭有瓦楞铁棚子,风吹卷着它们。湿衣服搭在横穿街道的晾衣绳上。清洁工在人行道上清理着垃圾。其中一位总是粗声谩骂。在某个后院,一只公鸡气鼓鼓地打鸣。四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周围是一片寂静、紧张的狂热。猫疯狂地发出求偶的叫声。北方黑暗深处传来一声枪响。摩托车在远处咆哮。隔壁单元传来女人的呻吟。遥远的东方钟声悠扬,这声音可能来自老城的教堂。一股清风掀动着树梢。耶路撒冷是一座长满松柏的城市。严松与劲风和谐浑然。特勒皮特、卡塔蒙、贝特哈凯里姆、施耐勒丛林背后的古松。埃因凯里姆小村黎明时分的薄雾色彩纷呈。村子里的修道院紧锁在大院深墙之中。墙内也有低诉的松柏。晨光熹微中孕育着邪恶,好像我并不存在。轮胎声窸窸窣窣,那是送奶人的自行车。他的脚步很轻。他压低咳嗽。狗在院子里吠叫。院子里一片可怕的景象,狗能看见,我却看不见。百叶窗在低声哭泣。它们知道我在这儿醒着发抖。它们在合谋,无视我的存在。它们的靶子是我。

每天早晨,买完东西并收拾过房间后,我推着小亚伊尔出去溜达。正值耶路撒冷的夏天,天空宁静蔚蓝。我们前去马哈耐耶胡达市场买便宜的煎锅或筷子。小时候,我喜欢看市场上搬运工们赤裸裸的棕色后背。我喜欢他们身上的汗味。即使现在,市场上空飘散的气味也让我产生一种宁静感。有时我坐在塔赫凯莫尼正统派犹太教学校栏杆对面的板凳上,把婴儿车放在身边,看着课间休息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