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时间与记忆钟爱琐碎的词语,极为友善地对待它们,在它们周围闪烁着黄昏的柔光。

我对记忆与词语的依附像人在高处凭倚栏杆。

例如,有首摇篮曲的歌词就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小丑儿,小丑儿,想和我一起跳?

可爱的小丑儿要和大家一起跳。

我喜欢这样说:第二句歌词是第一句歌词的回答,但回答本身却令人大失所望。

孩子出生后的第十天,医生允许我出院,但是我得待在床上,不能用力。米海尔极为耐心,孜孜不倦。

同新生儿一起坐出租车从医院回家后,母亲和杰妮娅姑妈之间爆发了一次争吵。杰妮娅姑妈为来耶路撒冷指导我和米海尔又耽误了一天工作。她想让我养成合理的习惯。

杰妮娅姑妈让米海尔把婴儿摇篮靠南墙摆放,这样,拉开百叶窗后阳光就不会晒着孩子。母亲则让我把摇篮放在我床边。她没对医生用药提出质疑,一点也没有。人既有肉体也有灵魂,母亲说,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了解一位母亲的灵魂。母亲和婴儿需要靠近,需要互相感受。家不是医院。这不是用药问题,而是感情问题。母亲用她极为蹩脚的希伯来语讲出这些话。杰妮娅姑妈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冲着米海尔说:“格林鲍姆太太的感情可以理解,但至少你我还是有理智的人。”

接下来的是一场言语恶毒又出奇礼貌的冲突。结果,两个女人互相让步,并坚持说这件事并不值得争吵。但两人又都拒绝接受对方的妥协。

米海尔身穿灰色套装,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孩子在他怀中睡着了。米海尔用眼神请求女人们把孩子抱走。他那副样子就像要打喷嚏的人在使劲地克制自己。我冲他微微一笑。

两位女人手拉着手,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互相称呼着“格林鲍姆太太”、“医生太太”。争论于是又换成叽里咕噜的波兰语。

米海尔结结巴巴。

“没必要,没必要。”

他没说两个建议中哪一个没必要。

最后,杰妮娅姑妈像是灵机一动,建议孩子的父母自己定夺。

米海尔说:

“汉娜?”

我累了。我接受了杰妮娅姑妈的建议,因为今天早晨她来耶路撒冷时给我买了一件法兰绒便装。穿着她给我买的漂亮衣服,我不能伤害她的感情。

杰妮娅姑妈笑逐颜开。她拍拍米海尔的肩膀,像一位漂亮女士祝贺一位刚刚骑着她的骏马赢得胜利的小伙子。母亲病恹恹地说:“行了,行了。汉娜愿意就行。哟!”

那天晚上,杰妮娅姑妈走后不久,母亲便决定第二天就回诺夫哈里姆基布兹。她在这儿帮不了什么忙。她不想妨碍我们。那边非常需要她。一切都会好的。汉娜生下来的时候,日子比现在还要困难呢。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女人从家中走后,我发现丈夫已经学会了热牛奶、喂孩子。喂奶时他还不时地抬动一下孩子,让他打嗝,这样凉气就不会滞存在肚子里了。

医生禁止我哺乳婴儿,因为我又出现了新的并发症。新并发症并不特别严重,但有时弄得我疼痛不已。

每次睡觉醒来时,孩子就会睁开眼睛,露出纯蓝的瞳仁。我感觉这是他内在的颜色,孩子瞳孔显示的只是躯体内那湛蓝湛蓝的液滴。我记得,儿子看我时却看不见我。这种想法把我吓了一跳。我不能指望大自然成功地再现事物的既定顺序。我对人体本身的自然过程一窍不通。米海尔也点拨不了什么。“一般说来,”他说,“物质世界由恒定的规律所制约。我不是生物学家,但是作为自然科学家,在你不断提出的自然现象和因果关系问题上我未曾找到任何意义。因果关系总是那么晦涩,容易产生误解。”

当丈夫把白尿布铺在他的灰夹克上、洗手、小心抬动儿子时,我非常喜欢他。

“你很勤劳,米海尔。”我轻声笑着。

他心平气和地说:“你不必拿我取笑嘛。”

小时候,妈妈经常给我唱一支动听的儿歌,歌词说的是一个叫大卫的好孩子:

小大卫,真可爱,

总是干净又整洁。

想不起来下面写的是什么了。我要是好好的,应该进城给米海尔买件礼物。买只新烟斗。买一套鲜亮的彩色梳妆用具。我在做梦。

米海尔早上五点钟起床,烧开水,洗尿布,后来便看见他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他递给我一杯热蜂蜜牛奶。我昏昏欲睡。有时甚至不去接杯子,因为我觉得只是梦见了米海尔,他并非真人。

有些夜晚,米海尔甚至连衣服也没脱过。他叼着空烟斗,坐在书桌旁一直读到天明。我没忘记那敲击书桌的声音。他有时就趴在桌上,打个把小时的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