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耶海兹克尔用散文诗体写来一封信,祝贺他儿子期末考试的成功。将“得胜在考场”与“欣喜赋诗章”、“汉娜喜洋洋”押韵。米海尔冲我大声朗读来信,说他也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件小纪念品,或许是一只新烟斗吧,以庆祝他第一学位终考的成功。说这话时,他露出既尴尬又使别人尴尬的微笑。他的话让我生气,他的微笑也让我生气。我对他说过多少遍了,我的头像被冷铁打了一样疼痛。为什么他总为自己考虑,从来不为我着想?

因为我的缘故,米海尔三次放弃了所有同窗都参加的重要地质考察。第一次是去发现过铁矿的迈那拉山,第二次是去内盖夫,第三次是去萨达姆的钾碱场。就连他已婚的朋友也全都参加了这些旅行。我并不感激米海尔所作的牺牲。但有一天晚上,我的脑海里冒出两句记不太清楚的著名童谣,说的是一个叫作米海尔的孩子。

小米海尔蹦蹦跳跳过了整整五年。

六岁时向心爱的和平鸽道声再见。

我爆发出一阵大笑。

米海尔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他说我这种高兴并不常见。他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样放声大笑。

我望着他那双惊愕的眼睛,依然大笑不止。

米海尔陷入沉思之中。稍过片刻,他缓过神来,开始给我讲他今天从学生食堂里听来的一个政治笑话。

母亲从上加利利的诺夫哈里姆基布兹赶来,一直同我们住到孩子出生,帮助我们料理全部家务。父亲1943年去世后母亲就搬到诺夫哈里姆基布兹,从此,她再没机会做家务。她干起活来充满激情,又麻利快捷。刚进门做过第一顿午饭后,她对米海尔说,她知道他不爱吃茄子,可实际上他吃了三碟用茄子做的菜肴却浑然不觉。能把菜做成这样简直是个奇迹。他真的没尝出来这是茄子吗?一点也没尝出来吗?

米海尔礼貌地回答说,一点也没吃出来,您做饭的功夫简直绝了。

母亲支使米海尔干这干那。她的洁癖让米海尔深受其苦。他得经常洗手。大家在吃饭时不要把钱放在桌上。要把纱窗拿下来好好擦洗一下。“你在干什么呢?别在阳台上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灰尘会重新飞到屋子里,不要在阳台上弄,下楼去,到院子里。现在好了,好多了。”

她知道米海尔自幼丧母,所以不对他发脾气。但她却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有教养的大学生,竟然不知道世界上遍布着细菌。

米海尔驯服得像个懂事的孩子。需要我帮什么忙?让我来吧。碍事吗?好的,我这就下楼去买。当然我会问卖菜的。好的,一定早点从学校回来。我要带上菜篮子。不会的,我不会忘的,汉娜已经列了菜单。他同意放弃购买新版《希伯来大百科全书》前几卷的想法。买书并不是至关重要的,现在他知道我们得尽量节俭。

晚上,米海尔打散工,帮助系图书馆管理员做事,以挣点钱贴补家用。这些日子我连晚上看到阁下大驾光临的荣幸都没有了,我咕哝着。米海尔甚至不在大房间吸烟斗,因为母亲受不了烟味,也因为母亲告诉米海尔,抽烟对孩子没好处。

实在憋得受不了,米海尔就走到街上,站在电线杆下抽上一会儿,就像诗人在寻找灵感。有一次,我站在窗前远远地看着。借着街灯,我看见他的平头短发。烟圈在他周围缭绕,好像他是一个让死者召唤着的精灵。我想起很久以前米海尔对我说过的话。猫从来不会看错人。“脚脖子”一词很好听。我是个耶路撒冷的冷美人。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位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在认识我之前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在雨中,杰那瑞利楼前的石狮无声地嘲笑。当人们心满意足、无所事事之际,情感就像恶性肿瘤。耶路撒冷是一座令人伤心的城市,然而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季节,这伤心的程度又不尽相同。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米海尔肯定全都忘了。只有我不愿将一切都抛弃给无情的时间魔鬼。我问自己:时间作用于陈腐语词的最奇妙变化是什么?世间万物中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此乃生命的内在韵律。那位青年领袖曾对我们在阿奎阿贝拉见过的那两个姑娘说,现代的爱情当像喝杯白开水一样简单。这个说法大错特错。而在盖乌拉大街上,对我说我找的丈夫得是个强者的米海尔则非常正确。在那一刻我觉得,尽管他在路灯下站着吸烟,像个失宠的孩子,但他也无权为自己的这种煎熬来指责我,因为不久我将死去,所以我不必体谅他。米海尔敲了敲烟斗,朝回家的方向走来。我赶紧躺在床上,脸冲墙壁。母亲让米海尔帮她打开罐头。他回答说他很乐意帮忙。远处响起了救护车的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