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1951年3月,我们的儿子亚伊尔出生了。

先父的名字约瑟让哥哥伊曼纽尔的儿子叫了。我们给儿子取了两个名:亚伊尔和扎尔曼,以纪念米海尔的祖父扎尔曼·甘茨。

耶海兹克尔·戈嫩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即赶到耶路撒冷。米海尔带他来到沙阿莱兹迪克医院的妇产科,这是上个世纪建造的一所阴暗沉闷的建筑,床对面的墙皮已经剥落。我凝视着墙壁,发现了稀奇古怪的图案:凹凸不平的山峦,凝固在歇斯底里状态中的几个黑衣女人。

耶海兹克尔·戈嫩也非常忧郁,闷闷不乐。他在我床边坐了好一阵子。他拉着米海尔的手,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的不幸遭遇:他是怎么从霍隆来到耶路撒冷,怎么误去了开往梅沙阿里姆方向而不是到麦括尔巴鲁赫方向的车站。梅沙阿里姆摇摇欲坠的楼梯与歪歪扭扭的晾衣绳令他想起波兰的拉多姆。他说,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他遭的罪、他的渴望、他的伤心。噢,他到了梅沙阿里姆逢人便问,人家告诉了他;他又问,人家又把路给指错了——他不敢相信传统派犹太教的孩子竟施这样的诡计,大概是耶路撒冷街上具有某种欺骗本性吧。最后,他精疲力竭,终于找到了,这也仅仅是碰对了。“最后终于好了,就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全都好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吻一下你的前额——以便——向你表示我的祝福,以及四位姑妈的祝福。我交给你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百四十七镑,这是我的全部积蓄。很抱歉忘了给你买花。我希望并恳求你给我的孙子取名叫扎尔曼。”

说完,他用破帽子扇着疲倦的面颊,像从井口搬开一块石头似的轻轻吁了一口气。“为什么要管孩子叫扎尔曼呢?我得简明扼要地向你解释一下原因。因为我对这个名字怀有感情。亲爱的,这些话让你感到烦吗?对了,是有感情,扎尔曼是我父亲、我们亲爱的米海尔祖父的名字。扎尔曼·甘茨是个杰出的犹太人。就像犹太人通常所说,你们有责任将他铭记在心。他是位老师,一位不折不扣的老师。在希伯来师范学院教自然科学。咱们的米海尔就是从他那里继承了学习自然科学的天赋。好了,我们言归正传。我请求你们。以前我从未求过你们。顺便问一下,什么时候能让我看到孩子?好。我从未求过你们什么。我总是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们。现在,亲爱的孩子们,求你们给我一个恩惠,一个特殊的恩惠,这对我的意义无比重大。请给我孙子取名扎尔曼。”

耶海兹克尔起身走出房门,以便让我和米海尔商量一下。这是位善解人意的老人。我给弄得哭笑不得。“扎尔曼”,这算什么名字!

米海尔十分谨慎,建议在出生证上写下“亚伊尔·扎尔曼”。他只是建议,但并不执意,最后还是由我来拿主意。米海尔提议,孩子长大成人之前,要将他的第二个名字秘而不宣,以免给孩子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

你太聪明了,我的米海尔。太聪明了。

丈夫戳了一下我的脸颊,问他回来时还要顺便买些什么东西。接着,他和我道别,出去向父亲宣布我们采纳了他的建议。我想象丈夫会向公公称赞我乐意接受这个安排,其他的女人若处在我的位置,等等。

我没去参加割礼。医生发现我患有轻微的并发症,限制我待在床上。下午,杰妮娅姑妈,是医生杰妮娅·甘茨·克里斯滨姑妈来看我。她旋风似的冲过妇产科,来到办公室朝医生大声咆哮。她用德文和波兰文吼叫着。她威胁说要用私人救护车把我转到特拉维夫的一家医院,她在那儿的小儿科做一级护理。她严厉地责备了负责我的那位医生。她当着其他护理人员的面,谴责医生的玩忽职守。“真可怕!”她叫嚷着,“简直就像有些亚洲医院。天哪!”

我不知道杰妮娅姑妈和医生之间的冲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了解她为什么如此上火。她只在我床边待了一小会儿。她的双唇,还有那唇上的绒毛,在我脸上蹭了蹭,她要我别着急,一切由她去料理。若有必要,她将毫不犹豫地到医院的最高领导那里去兴师问罪。按她的说法,米海尔生活在象牙塔之中,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杰妮娅姑妈说话时,把手放在我洁白的毛毯上。我看见那是只手指粗短的男人式的手。杰妮娅姑妈的手指剧烈地抽搐着,好像当她把手放在我床上时,在竭力抑制住抽泣。

杰妮娅姑妈年轻时吃了不少苦。米海尔曾跟我讲过她的生活经历。开始她同一个名叫利帕·弗洛伊德的妇产科医生结了婚。1934年,弗洛伊德离开杰妮娅姑妈,追随一位捷克女运动员去了开罗,后在近东一家一流的饭店卧室里自缢身亡。二战期间,杰妮娅姑妈又同一位名叫阿尔伯特·克里斯滨的男演员结了婚。这位丈夫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恢复神智后变得神情木然。十年前,他被送进纳哈里亚一家寄宿院。整天就是吃饭、睡觉和发呆。杰妮娅姑妈用自己的钱养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