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愉快地回想起自己九岁那年患过的一场白喉。那是一个冬天。一连好几个星期,我躺在床上,脸冲着南墙的窗户。烟雨蒙蒙的天空透过窗户映入我的眼帘:南耶路撒冷,伯利恒山影,埃梅克雷费姆,山谷中富饶的阿拉伯郊区。这是一片缺少细节的隆冬世界,是一片由浅到深的灰蒙蒙的世界。我也能看见火车,看着它们沿着埃梅克-雷费姆驶过长长的一段路,从熏得黑乎乎的车站驶向贝特-萨法阿拉伯村庄脚下的弯道。我是火车上的将军,对我忠心耿耿的士兵控制着制高点。我是位流亡的国王,其权威性并未因时空距离而减弱。在梦中,南方郊区变成我在哥哥集邮册中见过的圣皮尔岛和密克隆岛。那些名字牵动着我的心弦。我习惯于在清醒的世界中继续自己的梦。夜与昼变成了一个连续的世界。高烧加剧了这种变形效果。那是头晕目眩而又丰富多彩的几个星期。我是女王。我那有条不紊的统治遭到公开的反叛。我曾被暴民俘虏,受到监禁、凌辱与折磨。但是,一群忠心耿耿的支持者也在筹划着要营救我。我对他们充满信心。我喜欢受难,因为从受难中可产生一种自豪感。身份失而复得。我的医生罗森塔尔博士常说,是我不愿意恢复,因为有些孩子喜欢生病,拒绝接受治疗,这是由于生病在某种程度上可达到一种自由境界。这是一种不好的习性。冬季即将到来之际,身体复原了,我却产生一种遭受放逐的感觉。我失去了自己的法术,失去了让美梦带我跨越睡眠与清醒的能力。直至今日,我醒来时还会产生某种失落。我嘲笑自己想要大病一场的模糊渴望。

同米海尔分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烧了杯热茶。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我站在煤油炉前取暖,什么也不想。我削了一个苹果,这是哥哥伊曼纽尔从诺夫哈里姆基布兹送来的。我想起米海尔试图点燃烟斗,点了三四次都没有成功。得克萨斯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有人在院子里挖坑种果树,突然从树坑里冒出一股石油。我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从没想过脚下沉睡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矿藏、石英、白云岩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接着,我给母亲及哥哥一家写了封短信。告诉大家我一切都好。得记着早晨去买张邮票。

在希伯来启蒙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时常可见光明与黑暗的冲突。作家喜欢让光明赢得最终胜利。应该说我喜欢黑暗,因为它比光明要有生机,而且更加温暖宜人。尤其是在夏天。明晃晃的日光在耶路撒冷肆虐,给城市蒙上了一层耻辱。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光明与黑暗并没有冲突。我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怎样在塔拉桑塔学院滑了一跤。那一刻很让人难堪。我喜欢躺在床上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讨厌作出决定。梦中有时会出现一些棘手的事,但总是有某种力量为你作出决定,你自由得像一叶轻舟。它载着睡熟的船员,任睡梦带你去漂流远行。柔和的冰丘,海鸥,以及表面上阵阵涟漪、幽深之处却又卷动着漩涡的无垠海水。我知道,深水被视作幽冷的所在。但并不总是这样,并非完完全全是这样。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水下暖流与火山的事。在封冻着的海面下,纵深之处往往隐藏着一个温暖的洞穴。小时候,我喜欢一遍遍地阅读哥哥那本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在那些丰富多彩的夜晚,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通道。沿着这个通道,我穿过海水深处,穿过黑暗,在黏糊糊的绿色海水生物中,我敲开一个温暖的洞穴之门。这是我的所在。一位轮廓不清的船长在那里等我,四周是书、烟斗和图表。船长长着胡子,露出饥饿的目光。他像个野人似的抓住我,我平息了他的愤恨。小鱼儿在我们身边游来游去,好像我们都是水的造物。鱼儿游过时释放出一种炽烈的快感。

我读了两章玛普[10]的《锡安之恋》,为明天的专题讨论课作准备。如果我是塔玛,我就会让阿默农在我面前跪上七个晚上。当他最后用《圣经》上的语言表白他在忍受着爱的煎熬时,我将命令他用帆船把我带到爱琴岛。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红种印第安人化作身长银斑并且放射出电火花的美味海生物,海鸥在蔚蓝的天空上自由自在地飞翔。

有时,我在夜晚能够看到荒无人烟的俄罗斯大地。封冻的平原上披上了一层严霜,凄清的月光时隐时现。雪橇,熊皮地毯,停尸车车夫的黑色后背,桀骜不驯的奔马,暗处闪闪发光的狼眼,白雪皑皑的斜坡上立着的一棵枯树,这是夜幕中的平原景色。星星阴险地注视着这一切。突然,车夫的厚脸朝我转了过来,那张脸像是醉醺醺的雕刻家刻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胡子上挂着冰凌。他微张着嘴,似乎是在发出阴风般的怒号。斜坡上的死树偶然会变换位置,它具有我在清醒时无法名状的作用。但即使醒来之后,我仍记得它具有某种作用。所以我并非空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