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

米海尔和我像学生一样,各自付了账,走进夜幕之中。严霜打在脸上,火烧火燎般疼痛。我呼出一口气。只见我呼出的气息与他的融为一体。他的大衣布料粗糙、厚实,手碰上去感觉很舒服。我没戴手套,米海尔执意要我戴他的。他的皮手套很粗糙,皮面已经磨损。水流沿着街沟流向锡安广场[7],好像市中心那边正在发生着耸人听闻的事件。一对裹得严严实实的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紧紧偎依着。姑娘说:

“这不可能。我不信。”

她的伙伴笑了。

“你太天真了。”

我们立在那儿好一阵子,不知该怎么办。我们只知道不愿意分手。雨停了下来,天更冷了。我冻得受不了,浑身直打战。我们眼看着雨水流进沟里。马路光溜溜的,反射出稀疏、昏黄的车头灯光。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该怎样多留他一会儿呢?

米海尔说:

“我正在打你的主意呢,汉娜。”

我说:

“你怕是要害人反害己了。可得小心点啊,米海尔。”

“我正对你居心不良呢,汉娜。”

抖动的双唇把他给出卖了。他一下子像个可怜的大孩子,一个几乎剃光了头发的孩子。我要给他买顶帽子。我要触摸他。

米海尔突然扬了扬手。一辆出租车发出刺耳的尖叫,湿漉漉地停在眼前。我们一起钻进暖融融的车内。米海尔对司机说,随便开到哪儿都行,他不在乎。司机诡秘地瞥了我一眼,目光中露出猥亵的快意。仪表板上小灯暗红的光线洒在他脸上,就像是他的脸皮被剥掉之后露出了殷红的血肉。司机那副面孔活像萨梯[8]的翻版。我没有忘记。

我们乘车行驶了有二十分钟,并不知道要开往哪里。我们呼出的热气蒙住了车窗玻璃。米海尔谈起了地质学:在美国的得克萨斯州,人们在找水时突然挖出了油井,原油砰然涌出。说不定在以色列也潜藏着丰富的原油资源。米海尔说起“岩石圈”,说起“沙石”,说起“白垩层”,说起“前寒武纪”、“变质岩”、“火成岩”、“大地构造学”。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内在的紧张,即使现在听到丈夫那些奇怪的名词术语我也还是有这种感觉。这些语词讲述着对我来说、只有对我一个人来说有意义的事实,就像用密电码发出的信息。在地表下面,内外力的相互作用是永恒的。薄薄的沉积岩在压力作用下总处在永不停息的剥蚀过程中。岩石圈就是地壳。地壳下是炽烈奔涌的地核。

我不敢绝对肯定米海尔是在1950年的一个深夜,在耶路撒冷乘出租车漫游时使用这些精确的词语的。但有一些是我在那个夜晚平生第一次听他说起,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就像是怪异、不祥的信息,让我无法破解。就像是为了重构已在记忆中淡漠了的一场梦魇所作的失败尝试。就像梦一样难以捉摸。

米海尔说话时声音深沉压抑。仪表板上的灯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他讲解这个话题时神情庄重,好像一个身负重任的人。精确本身此时似乎至关重要。如果他把我的手抓过去,我也不会缩回的。可是,我爱的人却沉浸在被压制的感情潮水中。我静静地悲悯,也十分动情。我错了。他做事时会很强悍,比我强多了。我接受了他。他的话让我恍恍惚惚进入了一种宁静的状态。这种宁静酷似午睡后我所体验到的那种静谧;酷似黄昏醒来时那段温馨时光的静谧,那段时间里我温柔,周围一切都温柔。

汽车穿过一条条泥泞的街道。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我们分辨不清是哪条街。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来回交叉,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是在执行某种严格的律法。

车开了二十分钟后,米海尔叫司机停车,因为他不是富人,我们的漫游已花去了他在马米拉街学生餐馆的五顿午餐费。

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下了出租车,这是一条铺着整整齐齐石板的小弄。铺筑的石面上掉了几个雨点,随即又开始下雨了。一阵寒风迎头袭来。我们走得很慢。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米海尔的头发全湿了,脸的样子也很滑稽,简直像个哭泣的孩子。这中间他伸出一根手指拂掉我下巴上的一颗水珠。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杰那瑞利[9]楼前。一尊长着翅膀的石狮,一个湿漉漉、僵挺挺的石狮在窥视着我们。米海尔发誓说,石狮正在窃笑呢。

“你听到了吗,汉娜?笑了!它在看着我们笑呢。我说的没错儿。”

我说:

“或许令人遗憾的是,耶路撒冷只是一座小城,你在这座城市里根本无法迷路。”

米海尔陪我来到麦里桑达街、先知街,接着又到施特劳斯街,健康中心就在那条街上。我们并未看到任何活的东西,好像是市民们已弃城而去,我们二人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小时候,我常玩一种名叫“城中王子”的游戏。邻居家的双胞胎装扮成顺民。有时我也让他们扮成反民,然后无情地镇压他们的气焰。那曾是极大的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