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冬天终于过去了。雨停了。乌云也消散了。猛烈的狂风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海风。到了3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斯鲁利克每晚都可以坐在小门廊前,看着成群的候鸟掠过火红的天空,向西北飞去。

尽管冬天里洪水肆虐,收成却还不错。到了4月,大麦和小麦田里那绿油油的麦浪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小山上。苹果园到现在才开始鲜花绽放。梨树也穿上了结婚的盛装,晃动着满身的花朵。西风卷着梨花的芬芳飘向远方。泥泞的道路已被晒干了。无花果、杏树和胡桃树欢快地长出了绿叶。休眠的葡萄复苏了,那盘绕的青藤上长满了绿叶。冬天里修剪过的玫瑰花丛又开始发出嫩芽。每天一大早,在太阳升起以前,整个基布兹都回响着枝头鸟雀的叫声。戴胜鸟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每日的晨祷,鸽子也在屋檐下咕咕地叫个不停。

星期六,安娜特走在谢赫达赫废墟中间,突然发现有五头瞪羚背衬着蓝天,煞是美丽,她立即指给大家看。就在丽蒙娜、扎罗和尤迪看到它们的那一刹那,瞪羚飞快地消失了。在这个阿拉伯村的院子里,色彩绚丽的九重葛从石缝中茂密地生长出来,野生的葡萄藤一点点地将它的卷须伸向破旧的拱廊。刺槐也悄悄地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尤迪在废墟里找到了一块大磨石、一块石楣和一个发黑的雪橇,他在拖拉机后面拉了一辆小车,把这些东西拖了回去。他要把它们永远摆放在他的花园里。他原本打算从阿拉伯墓地里挖一具骷髅,做成一个唬人的东西,吓唬那些老人,但是他也许忘记了这个计划,也许当初他根本就只是开个玩笑。阿扎赖亚为丽蒙娜找回了一个破陶罐,在里面种了一株红色的天竺葵,并把它放在了他们家的门前。“约尼会很喜欢的。”她说。在她的声音中,他既听不出欢乐,也听不出悲哀。

每天凌晨四点,小西蒙都要把羊群赶到东边的牧场上去。有一天,埃特纳砍了一马车苜蓿,撒到了奶牛棚的食槽里。下午,社区里的活儿干完之后,基布兹成员便开始整理他们的花园,又是锄地割草,又是修枝剪叶。收音机里的新闻继续报道着北方边界的紧张局势,以及渗透者,战争即将爆发,艾希科尔总理向四国大使提出强烈抗议和警告等等。偶尔,在新闻提要之间还会插播一支动人的古希伯来歌曲。

生活如此持续着。只是4月中旬,斯塔奇尼克突然死了。

一天早晨,斯塔奇尼克在晚上挤完牛奶以后,穿着皮靴,散发着浑身的谷仓味道,走进了斯鲁利克的办公室,怯生生提出他想发一份电报。电报是发给他唯一的女儿的,让她立刻带着丈夫和孩子从盖特村回来。当斯鲁利克要问他碰到了什么喜事时,斯塔奇尼克脸色苍白地斜靠在斯鲁利克的办公桌上。他只含混地说是为了一些私事,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说了。他说话时的语气非常腼腆,令斯鲁利克大为震惊。在以往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的神情,很容易发火,而且会跟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争论不休。天底下的任何东西都会遭到他的攻击,并被他贬低为muktse[48]。可是,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记得有一次,他曾经六个月没和斯鲁利克说过一句话,就因为斯鲁利克向他证明了丹麦不是比荷卢经济联盟的成员国。最终,他还是原谅了他,但仍坚持说,斯鲁利克的消息“太过时了”。

斯鲁利克让他喝一点茶,他拒绝了,然后就伸出了手,斯鲁利克很诧异地握了一下。斯塔奇尼克转过身,艰难地走出了办公室。

在发电报之前,斯鲁利克决定先跟斯塔奇尼克的妻子雷切尔谈一下。

但这一次他行动得太晚了。

斯塔奇尼克回到了家中,在门口脱掉靴子和工作服,然后就去洗澡。几个小时以后,雷切尔发现了他。他坐在淋浴隔间的地板上,背靠着瓷砖墙,睁大着眼睛。由于急流如注的淋浴水从清早起就倾泻在他的身上,他那结实的躯体已经开始发青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详,那种表情就像是一个人大哭了一场之后,终于感到舒服了一些。

斯鲁利克在他的墓旁致了悼词。死者,他说道,是一个谦卑、和善的人,但他的信仰却从未动摇。他尊重同志,但在原则问题上绝不让步。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天,斯鲁利克说,事实上,到最后一个小时,他仍坚守着岗位。他生得纯洁善良,死得谦卑平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永远记住他善良的为人,直到有一天我们和他会合。雷切尔·斯塔奇尼克和她的女儿哭了。埃特纳、尤迪和其他一些年轻人往墓里铲了土。阿扎赖亚也抓起了一把铁锹来帮忙。墓填满之后,送葬者仍站在周围,似乎在等待着其他人说点儿什么。但是,自从斯鲁利克讲完话之后就没人再发言了。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公墓里松树的低语。它们在用大海的语言和海风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