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约拿单站起身去付账,跟那个柜台伙计说了几句话,然后强迫自己对那个漂亮女人说了句“再见,宝贝”。不过他说的时候,是面对地板一笑了之的。一切按计划进行。茫茫的大沙漠在等待着他。他把行装背在肩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咖啡馆。他真的是那么累吗?实际上并非很累,恰恰相反——歇多了,身体发软,仿佛他一觉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啊,他在熟睡中蹉跎年华,现在才如梦初醒。肯定有一句俄罗斯谚语是这么说的。他妈的是什么呢?那不是我的过错[7]。

在城边的一个军车候车棚里,约拿单感到扑面吹来的是一股汗水、香烟、擦枪油和干尿的臭味。有人在棚子的石棉板墙上刻画了两条肥胖的叉开的大腿,在大腿中间悬挂着一只男子的阳具,样子像一支炮筒,不过上面有一只睁开的眼睛,一滴眼泪从中落下。在它的上面艺术家书写着这么几个字:壮阳滋阴。

约拿单是唯一在那里候车的人。他决定把这幅画的题字改一下。他起初想用弹夹锐利的尖角在阳具上写“操遍天下”。然后又想在整个画面上书写“我的过错”或“正义万岁”几个大字。最后,他得意地划去“壮阳滋阴”,改成“一蹶不振”。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两个衣冠不整的后备役军人开了一辆破旧的指挥车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个穿着厚厚的陆军大衣,另一个把头和肩全蒙在一条灰色的毯子里。约拿单不说一句话便爬到车子的后座,把他的行李放在与之相仿的一堆行李上,拉起风衣,舒舒服服地蜷在一摞油腻腻的防水帆布上。他们的车子一开出,不断加快的速度使他血管里的血液也怦怦作响。他眯起眼睛来挡住风,并吞下一股股尖利的寒风,直透肺腑。从路面上蹦起的沙粒、石子击打着他的脸。他攥着那个弹夹,他曾用它修改候车棚里的那幅淫秽画的说明文字。

车子开出比尔谢巴很长一段时间后,沙漠边上冒出了一块块贝都因人种的麦田,好像柔软的小山丘被一支画笔涂上了颜色,一直蜿蜒到他流泪的眼睛望不到的地方——一抹清淡柔和的绿色,被风吹拂得此起彼伏,各处还点缀着积蓄雨水的池塘,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绿色在伸向浅蓝色的地平线处渐渐变淡,在那里,天空的颜色和谷物的颜色似乎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妥协。一个美满的和解。

在远方,在天幕缓缓降落处,天地合一,那里有着这世间的爱。那里万事如意,相安无事。天下安澜。

在他和那个地方之间,滚滚不绝的波澜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汹涌澎湃。田野紧连着田野。平坦的土地被低缓的山丘围住,平坦的土地为点点滴滴的亮光所点缀,它们一直延伸到世界的边缘,只有一条路像一支黑箭穿越其间,也只有汽车马达的吼声回荡其间。这是生活。这是世界。这是我。这是爱。安安静静地等待吧,你一定会得到它。继续好好休息,一切都会给你的。一切都在等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魔力就要开始了。

用那双有点斜视的眼睛观看处处都散落着的凄楚的生活迹象。一些羊皮帐篷像黑色的污点一般星星点点洒落在闪闪发光的黄沙画布上。一只在慢慢碎裂的汽车轮胎被遗弃在漫漫的荒野上。一只弹痕累累的油桶在冬日的阳光下锈落腐蚀。有时候清澈纯洁的沙漠空气被死骆驼或死毛驴的臭气所破坏,有时又被烟味、汽油味和润滑油味所破坏。然而,过一会儿它便恢复了原来的清新。

同时,这里又处处散落着驻有军队的迹象。在远处的一个小山顶上矗立着一根孤单单的天线。一辆小卡车的底盘躺卧在路边。远处有三四辆吉普车从南边开过来,引擎盖上焊了个支架,上面架着机关枪。尽管此时约拿单口唇干裂、喉咙发烧、眼睛不断淌水,但他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当太阳渐渐下落时,大地上映出一道道深长的阴影,仿佛开裂成一道道万丈深渊,沙漠渐渐隐退不见了。田里的麦子变得稀稀拉拉,到最后只留下一小片一小片枯槁的麦田。偶尔有一小块大麦田混杂在中间,仿佛是在没有树木的原野上的零星灌木丛。小山上,黄褐色的沙砾斜坡急剧地转向东边。在路的一个高坡上,约拿单看到了以东山笼罩在蓝色烟霭中的峰峦,它们像一伙从某个遥远星球上来的巨人,走迷了路,最后落脚在这个地方,对着饱饮阳光的死海挤眉弄眼。约拿单在思忖:这些巨人在夜里能不能从现在的高度继续上升,伸臂举手去触摸苍穹最遥远的星星?约拿单差不多对它们微微眨了眨眼,并对它们毫不经意地挥了挥手。嘿,你们等着我吧!

他回想起他父亲如何厌恶沙漠。一提到沙漠,约里克就面露不悦,似乎沙漠是一个肮脏的字眼。它常常使他滔滔不绝地大谈他驯服沙漠的宏伟纲领。沙漠是一个耻辱的标志、不平等的印记、以色列地图上的污点、邪恶的象征和冤家宿敌。这个敌人必须用一支携带拖拉机、灌溉管道、化肥包的军队来制服,直到最贫瘠、最恶劣的沙漠也长出禾苗。沙漠将像玫瑰花一般含笑吐艳,欢庆歌唱,因为荒原将冒出滚滚泉水,不毛之地将溪渠纵横。犹太水利工程师将把龟裂的土地变成布满泉水的沃土,把干枯的土地变成绿洲。来吧,同志们,让我们用绿色的火焰点燃这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