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但是,乍得的魔力究竟是什么?也许只不过是在这个明亮可爱的冬日里,坐在比尔谢巴某条街上的一间咖啡店里,满不在乎地消磨掉几个小时,反正有的是时间。要一瓶苏打水、一份鸡蛋三明治和一份奶酪三明治。再来一杯土耳其咖啡。再来一瓶苏打水。把你的东西全放在桌子底下,你的腿旁。你的那只旧挎包。你的枪。你刚从军营小卖部买回来的水壶。还有你偷来的那只睡袋,它当初躺在大街拐角处一辆军用卡车旁的一个土堆上,你不假思索就把它偷来了。多一个少一个睡袋对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没有它总能对付。你没有它就够呛了。

你就坐在那里,双腿伸直,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那扇门几乎没有关上过。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想。像蒂亚一样。在这地方,你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像你。一个个都是疲惫不堪、蓬头垢面。有的身穿沙漠服装,脚登军靴;有的身穿作战服,脚裹绑腿布。有穿卡其布军服的士兵,也有穿卡其布衣服的农民,有采石工、筑路工、勘察人员、搭车人。他们的眼睛因为沙尘感染而发红,脸上和头发上都蒙上了一层尘土。几乎人人都有枪。他们所有的人,包括你本人在内,同属一个部落,都是长期缺乏睡眠的人。

多么轻松自在!你一生中第一次没有人监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别人雷达屏幕上的一个亮点,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到今天上午,你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是事先确定好了的,但是现在全都结束了。再没有作息时间表。再没有开始时间。再没有集合时刻。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不过有一点困倦。

一股懒洋洋的沙漠感像酒一样缓缓地流进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你内心深处不时地荡漾着微笑。我震动了他们。我成功了。没有人来对我说我可以做什么,我不可以做什么。我要走,就可以走。我要留,就可以留。我要把他们撂倒,我可以扫上一梭子,然后永远消失在茫茫的大沙漠里,它离这里只有三百码远。这就是乍得的魔力,它还刚刚开始。

一个贝都因人站在柜台旁。他身子瘦弱,一身皮包骨,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条纹的大袍,外面还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他又长又黑的手指像爬行的蜥蜴那样在蠕动。他用柔和的嗓音操着希伯来语要了一包廉价的香烟。柜台里的伙计显然是他的朋友,他把一包烟放在爬满苍蝇、腻乎乎的柜台上。伙计看上去像个好激动的犹太人,说话带有罗马尼亚口音,穿着一件蹩脚的衬衣,下面围着一条格子布做的围裙。他给了他一包火柴,并说道:“Nu,vus hert zach,ya Ouda?Keif el hal?[3]”他微笑着,嘴里的一颗金牙在闪闪发光。“你最近可好?”

贝都因人掂量了一下他的话,仿佛在考虑如何把问题答得既符合事实,又不失礼貌。最后他谦和地说道:“一切都顺利,感谢上帝。”

“你的高粱也不错吧?”伙计问道,听上去有点失望的样子,“他们没收了你的高粱,你觉得你最后会拿回来吗?”

贝都因人全神贯注地在那包烟上切开一个长方形小口子,其大小正好可以从那里取出一支香烟来。然后他用一只僵硬的手指轻轻弹击烟盒的底部,一支香烟像一根枪管一样当着伙计的目光蹦了出来。“你说要回那些高粱?也许行,也许不行。请你自己拿烟。戈特西尔夫先生。T 'fadal[4]。抽支烟。”

开始时,那个柜台伙计用一种难以描写的犹太人特有的姿势婉言谢绝。怎么,要我抽一支那种烟?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做出第二个姿势。好吧!如果非得抽,我就抽吧!他接过递来的香烟,道了声谢谢,把烟支在耳朵上。他拉下蒸馏咖啡机上的把手,注满一塑料杯咖啡,推到柜台对面,引起了攒聚在台面上的苍蝇的一阵骚动。“Efsher you’ll tishrab,ya Ouda?[5]来点咖啡怎么样?为什么咱俩不坐上几分钟,把你高粱的gantse mayse[6]跟我说一说,说不准我见到艾尔巴兹少校时还能替你美言几句呢!”

他俩便走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一边抽烟一边促膝交谈。罗马尼亚人把声音压得很低。约拿单手里忙个不停地把一张餐巾纸叠成一条独木舟的形状,此时他用手指一弹,将独木舟射到桌子对面,正好击中一只盐瓶。赞美上帝,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们一切顺当。

一客车犹太裔美国游客熙熙攘攘地拥进了咖啡店。虽然他们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他们的举止却像一群小学生在老师刚离开教室后的表现。他们头上都戴着用蓝色棉布做的钟形以色列帽子,这些帽子显然是刚从储藏室里取出来的。帽子的前面、后面用英文和希伯来文写着一行字:以色列——犹太人的庇护地——建国十周年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