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他们迫切需要喝冷饮或上洗手间,因此有的人便俯在柜台上,用意第绪语跟那个罗马尼亚人逗趣说笑,有的人则在桌子间穿来穿去,从衣衫褴褛的士兵、矿工、农民和卡车司机旁边擦身挤过去。他们都在尽情享受,大嚼烤羊肉、烤鸡腿、小面包、法式炸土豆条,以及一碟碟芝麻沙司,边吃边喝着美国的可乐或当地产的饮料。不时有人在桌上猛敲盐瓶,震通被堵塞了的瓶口上的细孔。有的时候,从屋角会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约拿单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注意到那个做柜台服务员的贝都因人朋友脚上穿的是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凉鞋,用绳子系住。他的皮带上挂着一把弯弯的匕首,插在一个装饰考究的银鞘里。他脸上的皮肤紧绷在他高高的似乎用燧石刻凿出来的颧骨上。他黑黑的手上蒙着一层从沙漠带来的细沙,其中一只手上还戴着一枚亮闪闪的金戒指。他的胡须修剪得很漂亮,但他没有戴帽子的头上那缠结的头发看上去像是用廉价的食用油洗过似的,约拿单甚至想,或许是用骆驼的尿洗过的。谁也说不准。他这时站立在那里,背对着柜台,睁得像圆珠子一样的眼睛盯着入口处,瞧下一个进来的是谁。老兄,留神尤迪。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要把你弄成一个稻草人,让你吓跑他园子里的鸟,并成为基布兹的话柄。忘了你的高粱吧!

约拿单很想抽支烟,便在口袋里摸索,没有找到,于是走向柜台。他站在那里,拼命地抓痒,这是他不知所措时的习惯。但是,他的眼睛一分一秒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行李。在这样的地方,东西只要不是钉死在地板上,就会自己跑掉的。

“是的,小战士。还要别的什么吗?”戈特西尔夫先生忙着在他那个腻乎乎的柜台上摞硬币,顾不上抬头瞧他。在他身后有一个架子,上面摆满了装有糖果、橄榄和泡菜的瓶瓶罐罐,还放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那女人看上去长得结实粗犷,衣服的前胸开得很低,却毫无品位。泪珠形状的珠子项链从她的喉部下坠,消失在她的乳沟里。她膝盖上抱着一个小孩。小孩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在头中央分开,戴着眼镜,穿着一身三件套的西装,打着领带,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块手绢。在照片的一个底角斜缠着一条致哀的黑缎带。照片镶嵌在一个很俗气的用假珍珠母做的相框里。为什么别人的悲伤常常像是肥皂剧,而我们自己的痛苦却使我们刻骨铭心呢?为什么不管你往哪里看,到处都是苦难?甚至在这个可悲的破地方也如此!也许逃跑只是虚晃一枪,无济于事。也许我父亲和老一辈人终究是对的。也许我应该立即回家,从今以后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向苦难开战”的事业。

“好,小战士,还要别的什么?”

约拿单迟疑了一下。“对了,”他低声说道,“你能给我几块口香糖吗?我想我也要一杯咖啡。”

他把买的东西拿回桌上,仿佛他这次对柜台的“出击”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不过,没有关系。一切进展顺利。他们爱怎么找他就怎么找吧。全体出动。带上警察、边防哨兵,以及他们的警犬。为什么他们不该这么做呢?要是我被杀了,让他们搜遍所有的干河吧!让他们寻找我的尸体吧!为什么不来找?我已经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因为我正走向那个一直在等待我的地方。

两个军官走进咖啡馆,在附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我认识他们吗?谁他妈能记得整个军队里的每一张脸?也许是在某一次国际象棋的巡回比赛中,或者是在基布兹机械课上?这里的每一个人看上去就像那里的另一个人。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低下你的头,闭上你的嘴,喝完咖啡立即走开。该死的!我忘了告诉他们要留神那个靠近门廊的电源插座,它已经开裂了,弄不好要触电的。我连一张条子也没有留。

两个军官中的一个——约拿单猜想是一个基布兹的成员——长着一张漂亮的娃娃脸,胖乎乎的棕色脸庞,古典式的鼻子,天使般的眼睛。他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陆军外套,脚上是一双胶底运动鞋,没有穿袜子。笑的时候露出一口乳白色的牙齿,似乎对自己的美貌一清二楚。他在对他的同伴说:“他们两个想干掉我,唉,那个锡科和他的艾维盖伊尔。一听到她说她要离开他,并把我和她的全部真实情况告诉他时,他便出走了。估计那时至少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因为她刚从我那里回去,而且外面冷得厉害,浓雾,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立即起床,直接跑到干河去了……”

“罗恩,我们已听说这事了,我们已经听过上百遍了。”另一个军官打断了他,把一只毛茸茸、长满雀斑的手放在罗恩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