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0页)

这一席话约里克并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得很清楚,觉得还是做出让步为好。不管怎样,他回答说:“那好吧,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一想,干还是不干,然后给我个答复。整个晚上都站在这儿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况且雨都浇到我们头上了。说到头,你应该去理个发了。”

在一个星期六,约拿单的弟弟阿摩司从部队回家休短假。约拿单对他厉声呵斥:

“你干吗总是讲些明年的事情?你根本没法知道一年以后你会在哪儿。我也不会知道。”

他又对妻子丽蒙娜说:“你觉得我该理发了吗?”

丽蒙娜久久地望着他,怯懦、迟疑地笑着,就好像被人问到了一个微妙的甚至是危险的问题。她回答说:“你留长头发挺好看的,不过要是你嫌头发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废话。”约拿单说。

要离开他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声音和色彩,不免使他感到有点难过。他喜欢夏末夜晚的芳香。夜幕徐徐降临的时候,芳香便笼罩了那片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穿过草坪,在夹竹桃丛的旁边,三只小狗在猛烈地厮咬着,争夺一只残缺不全的鞋子。一位老拓荒者戴着一顶高耸的工作帽,站在路旁看报纸,他的嘴唇嚅动着,好像是在祈祷。一位老妇人从他身旁走过,臂上挎着一只蓝色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蔬菜、鸡蛋和一块新鲜的面包。因为祖辈留下的某种宿仇,她连头也没点一下就走了过去。“约拿单,”她会轻声说,“你瞧草坪边上的菊花,它们那么洁白,就像冬天里飘落在卢帕廷的雪花。”录音机的声音从幼儿园里传出来,和小鸟的鸣啾混杂在一起。在遥远的西边,在柑橘林那边,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列货运火车驶过,发出两声呜呜的低鸣。

约拿单为要离开父母感到难过,也难舍那些安息日的前夜和节日欢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男女老少几乎全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穿着刚刚熨好的白衬衣和套衫,聚集在俱乐部里,唱起古老的歌曲。他也舍不得离开柑橘林中的铁皮小屋。有时,他会在干活的时候偷偷溜出来,跑到那里,待上二十分钟,浏览一下报纸里的体育专栏。他还为丽蒙娜难过。他舍不得夏日清晨五点钟那血红的太阳,它从东边嶙峋的小山后面冉冉升起,照耀着被遗弃的阿拉伯村庄谢赫达赫的废墟。每逢星期六他便在这些山岭和废墟中作徒步旅行。有时和丽蒙娜一起去,有时和丽蒙娜、尤迪和安娜特结伴同行,有时只是他一个人。他为要离开这一切感到难过。

晚上,约拿单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在想,不管等待他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定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如果他不快一点儿,它可能不等他就走掉了。早晨,他赤着脚,穿着内衣轻轻走到门廊,穿上他的工作服和靴子。靴子上粘满了泥块,其中有一只几天前裂开了一道口子,龇牙咧嘴地笑着,露出满口锈迹斑斑的铁钉。在小鸟凝滞的啼叫声中,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催促他收拾行李离开,不是去葡萄柚果园,而是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儿才是适合他的地方,因为那儿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最好不要太迟了。

他一天天地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衰竭。是病了,还是失眠?有时,他的双唇会不由自主地低语:够了。就这样了。结束了。

他们从小就灌输给他的信仰、观念都在开始消失,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东西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淡漠了。当那些人在基布兹的大会上大谈什么平等权利屡遭侵犯,什么加强集体领导的重要性,以及什么诚实的必要性时,约拿单便会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最偏远的桌子旁边,躲在最南端的柱子后面,在餐巾纸上勾画海军驱逐舰。如果会议越开越长,他会继续画航空母舰以及一些他只在电影和杂志插图中见到过的舰艇。每当看到报纸上讲起战争危险在不断加剧的时候,他就会对丽蒙娜说:胡说八道。这些白痴只会这么瞎扯。说完,他就把报纸翻向体育版。

赎罪日前不久,他退出了青年委员会。在他心里,思想观念似乎都已消失。悲伤却陡然而生,像尖啸的警笛声一样忽起忽落。而且,即使是在悲伤消退的时候,比如说在他工作或下棋的时候,他仍能感到悲伤像一个体内的异物,在刺痛着他的心脏、喉咙、胸部和腹部。就好像他小时候做了坏事,尽管没被人抓到,也没有受到惩罚,但仍会感到害怕,整日整夜吓得浑身发抖。漆黑的夜里,他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你这个疯狂的傻瓜,你,你都干了些什么?

约拿单渴望避开这种悲伤,像书中那些富有的欧洲人一样,逃到白雪皑皑的大山里去躲避夏日的酷热,或者跑到温暖的南方逃脱冬日的严寒。有一次,当他和朋友尤迪从卡车上卸下袋装化肥的时候,他对尤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