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蒂亚身上的脓疮过了两个星期才好。它又开始在炉子旁昏昏沉沉地睡起来。一天晚上,它睡着了以后,它的呼吸突然停止了一会儿。约拿单吃了一惊,以为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等到发现这只是一场虚惊时,他便下定决心:明天晚上出走。

当天夜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基布兹。他从主干道上走来,一路步行,走了六公里远,然后沿着那条从农舍旁边经过的拖拉机道,踏着泥泞走进了村庄。难闻的气味——养禽场里的酸臭味,羊圈里的恶臭味,干草潮湿以后发出的腐烂味,牛粪和仓库旁边一条堵塞了的污水管道发出的刺鼻的臭味,以及一堆冒着泡沫的腐烂柑橘皮的霉味——立刻扑鼻而来。

在暗淡的暮色中,第一个撞见年轻人的是埃特纳,他当时正在往牛棚的食槽里送饲料。他注意到饲料库后面浓密的灌木丛中有沙沙的响动,便猜测准是又有一头小牛从牛棚里跑了出来。一想到这儿,他暴跳如雷。

那个门闩又松了。斯塔奇尼克忘了去修,我也没有用铁丝把它拴上。这一次我要改变一下,我什么都不管了。不对,我要到讲演厅去把这个斯塔奇尼克从他那个犹太哲学小组里揪出来,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穿着他最好的衣服收拾他自己的这副烂摊子。我才不管呢。在这个星期,这已经是第二次有牛跑出来了。斯塔奇尼克将再没机会大发议论,说我们工作多么不细致,说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太舒服,怎么走下坡路了。不对,等一等,还不是一头小牛。

年轻的陌生人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先露出一张脸,然后才露出肩膀和双手。他用双手拼命地拨开身边湿漉漉的树叶。他穿着一条灯芯绒裤和一件浅色的夹克,看起来就要奔埃特纳径直冲过来。刹那间,埃特纳几乎想要把他绊倒,先给他一拳。可是,陌生人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颤抖着站在那里,浑身湿淋淋的。他一定是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在灌木丛里迷失了方向。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头发全都湿透了,雨水从发梢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的肩上挎着一只粗糙的军用挎包,一手提着一个大吉他盒。

埃特纳打量着这个新来的人。他差不多还是一个小男孩,瘦骨嶙峋的,长着一副瘦削的肩膀。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似乎不太用力地一推就可以把他推翻在地。埃特纳最初的担心消失了,转而显得有些焦躁。埃特纳身材魁梧,金发碧眼,浑身毛发浓密,长着一只狮子鼻和瘦长突出的下巴。他叉开双腿,两只沉重的劳动靴稳稳地踏在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新来的人,最后他说:

“晚上好。”

这几个字听起来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提问,因为埃特纳仍然感到陌生人实在很古怪。

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个过分绽露的笑容,但笑容又立刻消失了。他带着轻微的异国口音应了一声“晚上好”,接着便询问他到哪儿可以找到基布兹的领导。

“你是指基布兹的书记?书记病了。”埃特纳回答道,他的声音沉着、缓慢。

“当然。”年轻人回答,那口气听起来似乎连三岁孩童也知道基布兹的书记很容易生病。“当然。”他重复了一遍,“我非常理解,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但是,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基布兹应该是实行集体领导的,肯定有个代理人,或者有个暂时负责的人。”

埃特纳将硕大的脑袋点了好几次。他给年轻人逗乐了,几乎露出了笑容,但是等他看清楚年轻人的面孔之后,便不再感到可笑了。年轻人面色乌青,看上去又喜又悲,两只眼睛紧张不安地眨着。事实上,他的举止流露出几分紧张、几分恐惧,同时又给人一种谄媚的感觉,一种既狡猾又顺从的神情。埃特纳忍住笑,用军人般严厉的声音说:“那好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这次,他丝毫不像在提问。

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好像已经迅速地领悟到,埃特纳高人一筹的秘诀就在于他不急于回答别人的提问,所以决定自己也要采用这一招。他犹豫了一下,把吉他盒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突然摆出一副果断的姿态,伸出了一只手说:

“你好啊,见到你非常高兴。我叫阿扎赖亚·吉特林。我打算待在这儿。我是说在这儿住下。如今,只有在基布兹才有公义,别处哪儿也找不到了。我想在这儿生活。”

埃特纳别无选择,只得握住了向他伸出的手。

阿扎赖亚·吉特林立刻做出反应。

“你瞧,同志,我不想一开始就被人误解。我绝对不是那种人,那种带着各种各样的困难来到基布兹、期望找到一个人间天堂的人。你们这儿的人仍然和睦相处。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除了仇恨、嫉妒和残酷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想加入你们的行列,改进我的生活。同别人和睦相处的过程中,我相信,一个人和自己内在的自我也会相处得更融洽一些。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这儿的负责人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