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是手指的手指(第2/8页)

一只看不见的狗在一个黑暗的花园里愤怒地狂吠起来。费玛吃了一惊,回答道:

“怎么了?我做什么了?”

接着,他恼怒地补了一句:

“对不起:我相信咱俩根本就没有谋过面。”

他想象着眼前这些墙壁后面,百叶窗、窗户和窗帘的后面,在冬日里的家庭生活。一个男人穿着便鞋,温暖惬意地坐在扶手椅里,阅读一本有关水坝历史的书。扶手椅的椅背上放着一小杯白兰地。妻子冲完淋浴出来,裹着一件蓝色的法兰绒睡衣,头发湿漉漉的,肤色粉红,浑身散发香气。在小地毯上,有个小孩在默默地玩耍多米诺骨牌。在窗户的格栅上,一朵娇嫩、火红的鲜花正在花瓶里开放。待会儿他们就要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晚餐一边看家庭喜剧了。之后,他们就把孩子抱上小床,给他讲一个故事,吻他一下,以示晚安。然后,夫妻俩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他们穿着长袜的双脚跷放在咖啡桌上,在一起咕哝着,渐渐沉默下来,可能还手拉着手。窗外会响起一辆救护车的呜咽声,之后只听得轰鸣的雷声和呼啸的风声。男人站起身,检查厨房的窗户是否关紧了。回来的时候,他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杯柠檬茶和一碟剥了皮的橙子。一盏小壁灯给他们两人投下一道红棕色的家的光亮。

黑暗中,费玛感到一阵剧痛。这些画面不但激起了他对约珥的思念,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渴望自我的感觉。好像在这些亮灯的窗户后面隐藏着另外一个费玛,一个真正的费玛,体重没有超常,没有惹人讨厌,没有开始歇顶,没有穿着发黄的长内衣,而是一个勤奋、坦率的费玛,理性地生活,远离羞辱或者谎言地生活。一个沉着、审慎的费玛。尽管他早就认识到真实遥不可及,但他内心深处仍有一种渴望,渴望逃脱像细灰一般渗入他生活中每个角落甚至是罅隙的谎言。

另外一个费玛,就是那个真正的费玛,此刻正坐在一个温暖舒适的书房里,他的四周环绕着书橱,书橱里随处可见前几个世纪的旅行家和朝圣者所著的有关耶路撒冷的图书。他的脑袋在台灯的光影里浮动。他的左手放在他妻子的膝盖上,妻子紧挨着他,就坐在桌子的拐角,晃荡着她的两条长腿,与此同时,他们就免疫系统或者量子力学的某种新理论彼此交换看法。虽然费玛对免疫系统或量子力学都一窍不通,但在他的想象中,温暖舒适的书房里那个真正的费玛和他的妻子都是专家,要么是免疫系统领域里的专家,要么是量子力学领域里的专家,正在共同寻找某种新的构思,以减轻世界的苦难。琳,或者说就是他的妈妈,在梦中呼唤他到雅利安人那边去,她所指的就是这间书房吗?

在斯摩棱斯金街的拐角,就在沙米尔总理的官邸附近,费玛发现有个小姑娘正坐在垃圾桶旁边的一摞毯子上面。她正在进行绝食吗?她是晕过去了吗?她是被人杀死了吗?是一个来自伯利恒的伤痛欲绝的母亲将被我们杀死的她女儿的遗体放在这里了?他吃了一惊,弯腰去看那个娃娃,原来只不过是一个湿漉漉的装满了花园剪枝的大袋子。费玛在大袋子旁边停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主意:他就躺在这里绝食抗议。因为这样做似乎引人注目,地点又恰到好处。他抬起头,发现楼上最后一个房间在紧闭的窗帘后面透出一抹黄色的灯光。他想象着伊扎克·沙米尔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窗户走到门口,从门口又走到窗户,双手背在身后,为一封电报在那里愁眉不展,电报就放在他前面的窗台上,但他不知道如何答复,说不定由于上了年纪他还寒肩和寒背。毕竟,他已不是年轻人了。他也参加过数年地下革命。比较好的做法说不定还是暂时抛却怨恨,走进他的房间,给他鼓舞,消除他的孤独,通宵达旦地和他交谈,推心置腹地交谈,不要心胸狭窄地争执不休,不要相互说教,不要相互谴责,而要像一个好朋友对另一个好朋友那样,缓缓地开启对方的眼睛,因为他被坏人拖下了水,参与了一项卑鄙的交易,表面上看来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但事实上还有一个理智的、直接的也是可行的解决办法,只要交谈上几个小时,冷静地、抚慰地交谈上几个小时,那么,哪怕是最固执的脑袋也会接受这个解决办法的。假如这个陷入困境中的朋友不是缄口不言,不在谎言和修辞的壁垒后面寻求庇护,而是主动敞开心扉,谦卑地聆听你的讲话,仔细地考虑那些不是因为孤傲,而是因为偏见、僵化的思维习惯和根深蒂固的恐惧而被他排除在外的各种可能性。妥协究竟有什么过错呢,沙米尔先生?各方虽然都只得到了自己认为应该得到的一部分,但噩梦却从此结束了。伤口也开始愈合。另外,你自己获得了目前的职位,当初不也是一种由于妥协而产生的候选人吗?毋庸置疑,你肯定也时不时地和你的同僚达成妥协?或者是和你的妻子?你就没有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