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是手指的手指

七点的时候,他们放下百叶窗,锁上诊所的大门。雨停了,风也住了。一股清冷的空气降临到了耶路撒冷。星星在那里发出耀眼的寒光。东边传来基督教堂响亮、凄凉的钟声,仿佛此时此刻耶稣正在各各他[1]被钉在十字架上。

瓦尔哈夫提格大夫乘出租车回家,顺道捎上了塔马,因为他像往常一样,又主动邀请塔马搭车,让她在雷哈夫亚中学对面下车。加德·埃坦趁着黑暗,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小路上,他的跑车就停在那里。费玛则穿着一件厚重的大衣,将衣领竖着,脑袋上戴着他那顶油腻腻的破布帽,在空无一人的公共汽车站上站了十来分钟,等着发生奇迹。他真想马上就去位于加沙路上茨维·克鲁泡特金和舒拉·克鲁泡特金夫妇的公寓,接受茨维向他许诺的那瓶拿破仑白兰地,将双脚跷放在取暖器旁边,跟他阐发他自己关于原本一家的犹太人和基督徒之间在分歧上正越发加剧的理论。我们和穆斯林的争吵,相比较而言,只不过是因为土地问题而引发的短暂的争执,不出三四十年就会被忘掉。然而,就是到了一千年之后,基督徒仍会把我们看作杀基督者,仍会把我们看作应受诅咒的老大哥。“老大哥”这个词猛然刺穿了他的心脏,让他想起母亲在半世纪以前、他才四岁时生下的那个婴儿。很明显,那个婴儿生下三周就夭折了,是死于某种先天缺陷,到底是何种缺陷费玛则一无所知:有他在旁边时,大人从不谈论这件事。他不记得那个婴儿的模样了,家人哀伤的情景他也不记得了,可他清楚地记得摆放在妈妈小床头柜上的那顶淡蓝色的针织小童帽。母亲去世后,父亲把他妻子所有的遗物都抛了出去,那个蓝色的针织童帽也随之消失了。是巴鲁赫将其连同她所有的衣服都捐给了塔勒比耶的那个麻风病人收容所了吗?费玛对公共汽车绝望了,于是步行着向雷哈夫亚走去。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答应过尼娜要在她下班之后去她办公室接她,然后带她去看让·迦本主演的那部电影,在想他们是不是约好了要在电影院碰头,他使劲地想着,可就是想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连自己预约碰头的对象到底是不是绝对不是安妮特·塔德莫都没了把握。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一时心不在焉,结果糊里糊涂地把两个女人都约了呢?他搜遍了口袋也没找出一枚电话代用币,于是只好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旷的街道,没走多远就看见一盏发出黄色光亮的街灯,但街灯的光亮又被一片薄雾给遮住了。他就这样冒着刺骨的寒风往前走着,一边回想着同样喜欢寒冷、讨厌夏天的母亲。他问自己,他的好友尤里·格芬此刻在罗马正做些什么呢?他很可能正坐在某个广场上一家拥挤不堪的小餐馆里,四周围满了谈吐诙谐的男子和妖冶撩人的女人,他粗着嗓门放声大笑,四周的听众如醉如痴地听他讲自己亲身经历的空战的故事,要么就是他在远东的艳遇;像平时一样,他还会就欲望的变化无常这个话题于不经意之间下一些错误的论断;他还会字斟句酌地描述一种人们躲也躲不掉的名叫嘲弄的影子,这个影子总会跟在行为的后面,又不可避免地将人们的真实动机遮盖起来;最后,他还会用他所热衷的陈词滥调作结,从而最终为他所讲的故事,为那些情人和谎言,为他自己刚刚宣布的论断铺上一种既可认为是抚慰又可认为是调侃的面纱。

费玛渴望尤里那只粗糙的大手触摸自己后脖子时的感觉。他渴望看到他滑稽的模仿,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感受他粗重的呼吸,听到他热情爽朗的笑声。但与此同时,他又为他的朋友几天之后就要从国外回来而感到有些遗憾,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矛盾感。他为自己和尼娜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感到羞耻,尽管他有些怀疑,说不定尤里早就知道了这项性福利事业,甚至还是他出于对费玛和尼娜他们俩的善意和慈爱,同时还可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得意心情或者高高在上的嘲讽姿态而亲自发起的呢。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每次做完后他都要求尼娜提供一份详细的报告,而每次他也都会得到这样一份详细的报告呢?他俩就坐在那里,用慢镜头把电影又放了一遍,还一边放纵地笑出声来?两三天前的晚上,他让尼娜失望了,就在她家的小地毯上;今天早晨,由于安妮特的缘故,他又让她失望了,在他自己的床上。他的心猛地一缩,突然记起她用她那娇美动人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额头,喃喃地对他说:就这样,虽然他的阴茎软塌塌的,但实际上他要比在性交的时候更能深入地插到她的身体里。这些话现在听上去似乎是那么稀罕,都近乎玄妙了;想了一想,他觉得这些话似乎在那里闪烁着宝光,于是他渴望着修复自己所破坏的一切,给她和安妮特,还有塔马、约珥和世界上的每个女人,包括那些相貌平平、没有男人想要的女人,给她们适当的肉体之爱、慈父之爱和兄长之爱,还有精神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