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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他们当中有些人,尽管献身农业,全心全意忠诚于体力劳动,但写风格质朴的文章。他们多数描写日常争论的话题,但是在每两周一次发表在地方通讯上的一些文章里,他们偶尔允许自己在猛烈的论证与愈加猛烈的反证当中,加大抒情力度。

如同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

我确实试图一劳永逸抛弃学术世界,与自己的出身背景抗衡,我出了油锅,又跳入了烈火,“好像人躲开狮子又遇见熊”。应该承认,这里的辩论者要比坐在约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桌旁的辩论者黝黑得多,他们头戴布帽,身着工作服和笨重的皮靴,他们讲的不是带有俄文腔的夸夸其谈的希伯来语,而是幽默诙谐的希伯来语,带有加利西亚或比萨拉比亚意第绪语那声情并茂的味道。

图书管理员谢夫特尔,与约拿大街书店和借阅图书馆老板马尔库斯先生一样,对我不可遏止的读书渴望心存怜悯。他让我想借多少书就借多少书,远远违背了他自己制定的图书馆规则。他在基布兹打字机上用醒目的字母打出规则,钉在他封地里几个显眼的地方,封地里那隐隐约约的尘土味儿、陈年胶水和海草味儿,吸引着我,犹如果酱吸引黄蜂。

那些年我在胡尔达什么没读过呢?我贪婪地阅读卡夫卡、伊戈尔·莫辛松、加缪、托尔斯泰、摩西·沙米尔、契诃夫、纳坦·沙哈姆、布伦纳、福克纳、聂鲁达、哈伊姆·古里、阿尔特曼、阿米尔·吉尔伯阿、利亚·格尔德伯格、史龙斯基、欧·希勒里、伊兹哈尔、屠格涅夫、托马斯·曼、雅各布·瓦塞尔曼、海明威、《我,克劳迪乌斯》、温斯顿·丘吉尔的多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伯纳德·刘易斯论阿拉伯人与伊斯兰教、伊萨克·多依彻论苏维埃、赛珍珠、《纽伦堡审判》、《托尔斯泰传》、斯蒂芬·茨威格、犹太复国主义者定居以色列土地的历史、古代斯堪的纳维亚史诗的缘起、马克·吐温、克努特·汉姆生、希腊神话、《哈德良回忆录》,以及尤里·阿夫奈里。一切。除了那些尽管我再三请求,可谢夫特尔仍禁止我读的书,比如说,《裸者与死者》。(我想,只有在我结婚以后谢夫特尔犹豫再三,才让我读诺曼·梅勒与亨利·米勒。)

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撰写的和平主义小说《凯旋门》将背景置于20世纪30年代,小说开篇描写一个孤独的女子在深夜时分倚靠在桥梁矮墙上,就要投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陌生人停下来和她说话,抓住她的胳膊,挽救了她的生命,并和她度过销魂之夜。那是我的幻想,我也会那样与爱不期而遇。她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站立在断桥上,我会在最后一刻出现,营救她,斩杀巨龙——不是我在年幼之际成打斩杀的那种有血有肉的巨龙,而是内在的绝望。

我要为我深爱的女人斩杀这条内在的巨龙,从她那里得到回报,于是幻想进一步发展,如此甜美,令人生畏,令我无法深思熟虑。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桥上那个绝望的女子,一而再再而三,那就是我死去的母亲,带着她的绝望,她自己的巨龙。

或者是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我在那些年看了三四遍,里面云集着荡妇和形体强悍的男人,这些男人在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诗意般的情怀,我梦想有朝一日会像他们一样,声音沙哑,具有阳刚之气,体魄犹如斗牛士,脸上充满了蔑视与哀愁,也许有点像照片上的海明威。倘若有朝一日,我未能设法像他们那样,至少我也会写这样的男人:英勇无畏的男人,懂得如何嘲笑,如何憎恨,倘若需要懂得如何出拳痛打恶霸,他们确切地了解在酒吧里点什么,向女人、对手或者并肩战斗的同事说些什么,如何用枪,如何在做爱中达到极致。还有高贵的女人,易受伤害,然而难以诱惑,令人费解,充满神秘感的女人,慷慨地滥施“恩宠”,然而这种“恩宠”只施与那些精心挑选出的男人,他们懂得如何嘲笑与蔑视,痛饮威士忌,出手有力,等等。

每星期三在赫茨尔之家的墙上,或者在食堂外面草坪上支块白布,放映电影。这些电影明确地证明,在宽广的大世界里主要生活的是出自海明威或者克努特·哈姆孙笔下的那些男男女女。从基布兹头戴红色贝雷帽的士兵们所讲的故事中,也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这些在周末回家度假的士兵直接参与了赫赫有名的101部队的报复性袭击,强悍、沉默、冷峻的男子汉,身穿伞兵服,光彩照人,肩挎冲锋枪,“身穿普通的衣裳,脚踏沉重的皮靴,流淌着希伯来青年的汗水”。

我几乎在绝望中放弃。要像雷马克或海明威那样写作,你确实得离开这里,投身于真正的大世界,去往男人犹如拳头般强劲有力、女人宛若夜晚般柔情似水的所在,在那里桥梁横跨宽阔的河流,夜晚酒吧灯光摇曳,真正的生活真正开始。人若是缺乏那个世界的体验,得不到半点写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的临时许可。一个真正作家的生活所在不是这里,而是那里,在那广阔的大世界。直到我出去,住到那样一个真正的世界,才有机会找到东西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