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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做的莫过于“巧妙退出”了,不是二十分钟以后,而是马上,立即。一想到上帝自己就在这里,是他本人,就在灰门后边,再过一分钟我就在他的掌控之下,敬畏与恐惧让我险些昏厥。

秘书真是别无选择,只得轻轻从身后把我推进最为神圣的 所在。

身后的门关上了,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背靠着刚从那里走进来的那扇门,双膝发抖。大卫王的办公室非常普通,几乎没什么家具,比我们在基布兹住的简易房大不了多少,对面是个窗子,拉着有乡村气息的窗帘,给灯光补充了些许日光,窗子两旁分别放有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是一张玻璃面的大书桌,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书桌上放有三四摞书、杂志和报纸,各种文件与文件夹,有的打开,有的合上。书桌两旁,放着两把带有官僚气的灰色金属椅,那些年你在任何管理部门或军事办公室都可以看到这种椅子,椅子下面始终刻有“以色列国有资产”的字样。房间里再没有别的椅子。一张囊括整个地中海流域和中东地区、从直布罗陀海峡到波斯湾的巨幅地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从上到下,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只有邮票般大小的以色列下面,画了一条粗线。另一面墙放着三个书架,满满当当排着书,好像有人会突然在这里患上急性读书狂热症,刻不容缓。

在这间斯巴达式的屋子里,一个人迈着小碎步迅速踱来踱去,他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盯着地板,大脑袋前伸,仿佛要撞什么东西似的。这个人看上去和本—古里安一模一样,但是又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本—古里安。那时,以色列的每个孩子,即使是幼儿园小孩在睡梦中都知道本—古里安的样子,但因为那时还没有电视,显然在我看来,民族之父该是个头顶云天的巨人,可是这位冒名顶替者又矮又胖,身高不到五英尺三。

我大惊失色,几乎有些不快。

然而,在让人感到宛如无穷无尽的两三分钟持续不断的沉默里,我还是诚惶诚恐地背靠着门,尽情饱览这一身材壮实有力的小个子男人那怪异、易受催眠的仪表,介于坚韧不拔的山村老爷爷和精力旺盛的古代侏儒,他躁动不安、倒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走动,脑袋前伸,像个攻城槌,陷入沉思,孤高超然,并不劳神做出一丝暗示,说明他意识到某人,某物,一粒浮尘,突然降临到他的办公室。大卫·本—古里安那时大约七十五岁,我只有二十岁。

在他圆形露天竞技场般的秃顶周围,散落着先知般乱蓬蓬的银发,巨大的额头下面是两道乱蓬蓬的灰色浓眉,浓眉下是一双敏锐的灰蓝色眼睛,明察秋毫。他长着宽大粗糙的鼻子,一个不知羞耻的丑陋鼻子,一个色迷迷的鼻子,似反犹主义漫画中的形象。他的嘴唇薄而冷漠,而下巴却像一个古代水手那样突出而桀骜不驯。他的皮肤如同生肉一般粗糙红润,短脖子下的肩膀宽大有力,胸脯宽阔,敞开的衬衣领口上露出手掌宽的毛茸茸前胸。他恬不知耻凸出的肚子,像海豚的隆峰,似乎显得很坚硬,仿佛混凝土垒就,但令我困惑的是,所有这些奇景竟以两条侏儒般的粗腿作结,如果不是亵渎上帝,可以说那双腿有些滑稽可笑了。

我尽量慢慢喘气。我肯定是嫉妒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戈里高利了,他自己缩成了一只甲虫。血液从手脚涌流到肝脏。

我们每天在收音机,甚至在梦中听到的富有穿透力的硬邦邦的声音首先打破了沉寂。全能的人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说:

“怎么!你为什么不坐下!坐!”

我迅速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对着书桌,笔直地坐着,但只是坐在椅子边,不可能朝后倚了。

沉默。民族之父继续来回踱步,步履又碎又快,像囚禁起来的雄狮,或者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人。过了无穷无尽长时间,他突然说:

“斯宾诺莎!”

他停住说话。他走到窗户旁边,突然转过身来说:

“你看过斯宾诺莎的东西吗?看过,但是也许你并不理解?很少有人了解斯宾诺莎,很少。”

之后,他依旧在门窗之间来回走动,并就斯宾诺莎的思想发表了长篇演讲。

在演讲当中,门犹犹豫豫开了一条缝,秘书怯生生地把脑袋伸进来,微笑,试图咕哝些什么,但是受伤的狮子朝他劈头盖脸吼道:

“出去!别捣乱!你没看见我正在进行很长时间以来最为有意思的谈话之一吗?你走开!”

那个可怜的人立即消失了。

直到现在我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出声。

可是这种情况表明本—古里安喜欢早晨七点钟之前讲述斯宾诺莎。他确实一刻不停地讲了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