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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向我们讲起一位乌克兰邻居,一个机敏、英俊的男孩,他可以确切地预见哪天早晨黑麦会发芽,甜菜什么时候会吐出嫩叶。所有非犹太民族的姑娘都为斯蒂凡这个男孩发狂,他们管他叫斯蒂凡沙或者斯蒂欧帕,可他自己却疯狂地爱上了塔勒布特学校的一个犹太老师,他爱得如此深切,以至于曾经想在河中湍流里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又是个出色的水手,沉不下去,他漂到了河畔的一个庄园,庄园的女主人引诱了他,几个月之后,她给他买了一个小酒店,也许他依旧待在那个地方,由于饮酒过度,沉湎女色,变得既丑陋又臃肿。

这一次妈妈使用“沉湎女色”一词时,父亲忘了要制止她,甚至也没有大喊“孩子在呢!”他头枕着她的膝头,伸开四肢躺在油布上,嘴里嚼着一片草叶。我也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油布上,头枕在妈妈的另一个膝头上,嘴里嚼一片草叶,让令人沉醉的温暖气息充盈肺腑,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芬芳,昆虫嗡嗡,在春意中陶醉,被冬天的风雨洗涤得干干净净。倘若时间就此定格,写作也就此定格,在她去世两年前,那个春天的树木新年,我们三人在特里阿扎丛林时的画面定格:我妈妈身穿蓝色连衣裙,脖子上优雅地系了条红丝巾,笔直地坐在那里,显得十分漂亮,而后倚在一棵树干上,一个膝头躺着我的父亲,另一个膝头躺着我,冰凉的手抚摸我们的脸颊和头发,头上,群鸟在洗过的松树上唧唧喳喳,那该有多好。

那年春天她确实好多了。她不再夜以继日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玻璃窗,她不再看见光就退却,或听到任何响动就惊悸不已。她不再不管家务,连续几个小时看她自己所喜欢的书。她的偏头疼稍见好转,几乎恢复了食欲。她再次仅用五分钟就在镜子前梳妆完毕,轻轻敷上一层香粉,抹点口红和眼影,梳头,再用两分钟站在敞开的衣柜前挑选,出现在我们大家面前时神秘、漂亮、光彩照人。以往的客人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房子里,巴—伊兹哈尔(伊萨勒维茨)夫妇,阿布拉姆斯基夫妇,对劳工运动深恶痛绝的虔诚的修正主义者,汉娜和哈伊姆·托伦、鲁德尼基夫妇,但泽城来的托西亚和古斯塔夫·克洛赫玛尔,他们在盖乌拉大街上开了一家玩偶医院。男人们有时迅速而不好意思地瞥一眼我的母亲,又急急忙忙地避开目光。

我们又在安息日晚上来到施罗密特奶奶和亚历山大爷爷的圆桌前,点蜡烛,吃鱼冻饼,或者吃两头用针线缝起来的八宝鸡脖。星期天上午,我们有时去拜访鲁德尼基夫妇,午饭后,几乎每个安息日,我们都从北向南穿过整个耶路撒冷,到塔拉皮尤特大街约瑟夫伯伯家里朝觐。

一次吃晚饭时,妈妈突然向我们讲起,她在布拉格读书时,在租住的房间里有盏落地电灯,放在扶手椅旁边。第二天爸爸下班回家的路上,来到乔治王大街的两家家具店和本—耶胡达大街的一家电器商店,他一一比较,又回到第一家店里,拿着一盏最漂亮的落地灯回到家里。那盏灯花掉了他近四分之一的月工资。妈妈吻了我们二人的前额,露出奇怪的微笑向我们保证,她离开很长时间后,那灯依旧能够给我们二人以光明。父亲陶醉在胜利中,没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因为他从来就不好好地听人说话,还因为他那奔涌不息的语言能量已经席卷着他去追寻原始闪米特语中光的词根NWR,阿拉米语形式menarta和阿拉伯语中的同义词manar。

我听到了,但是不明白。也许我明白了,但没有抓住其中的意义。

后来又开始下雨了。爸爸再次请求批示,在我安顿上床后,“出去看一些人”。他保证不会回来太晚,不会发出噪音,他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穿上他锃亮的皮鞋,西服上衣口袋里露出白色三角手绢,像他父亲一样,身后飘着须后水的芬芳,走出家门。当他经过我的窗户时,我听到他啪的一声打开雨伞,哼着跑调的小曲,“她有多么温柔的小手,无人敢触摸”,或者“她的眼睛像北斗星,她的心像沙漠一样滚烫”。

但等他一转身,妈妈和我就骗他。尽管他给我规定了严格的熄灯时间,“九点整,一秒钟都不许晚”,等到他的脚步在湿漉漉的大街上远去,我就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她而去,听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坐在椅子上,房间里一排排书顺着墙壁排起,还有许多书堆在了地上,我穿着睡衣跪在她脚边的地毯上,头枕在她温暖的腿上,闭着眼睛倾听。房间里的灯已经关掉了,只剩下她椅子旁边的落地灯还亮着。风雨击打着百叶窗。偶尔,一阵阵沉闷的雷声从耶路撒冷上空滚滚而去。爸爸出去了,把我留给妈妈和她的故事。一次她告诉我,她在布拉格读书时租住的房间上面有一套空房子。一连两年也无人在那里居住,因此邻居们悄悄地说,那里只有两个死去的女孩子的鬼魂。房子里失了一场大火,爱米莉亚和亚娜两个姑娘没能营救出来。悲剧发生后,姑娘们的父母移民到了国外。熏得乌黑的房子上了锁,封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再装修,也没有再续租。有时,邻居们窃窃私语,听到了闷声闷气的调笑声和恶作剧声,要么就是半夜时分听到了哭声。我从来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妈妈说,但是有时我几乎确信水管被人拧开,家具被人移动,有人光着脚啪嗒啪嗒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也许有人利用空房子秘密做爱,或干些见不得人的事。等你长大后,就会发现,你的耳朵在夜里听到的所有声音,几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种方式来解释。实际上,不止是在半夜,不止是你的耳朵,就连你的眼睛在光天化日下之所见,也几乎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来加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