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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尤其是你的纯真。我今生从未遇到过像你这么纯真的人。即使你已经这么大岁数,即使你拥有了各种各样的经历,你的纯真没有离你而去。永远没有。你会永远保持纯真的本色。”

还有:

“有些女人会纯真耗尽,还有一些女人,我是其中之一,喜欢纯真的男人,感到一种内在的冲动,要张开羽翼呵护他们。”

还有:

“我认为你会长成某种唠唠叨叨的小狗,像你的父亲,你也会成为一个绝对安静、封闭的人,像村中遭到农民抛弃的一口水井。和我一样。你也可以兼备这两种人的特征。我绝对相信你。我们现在编故事,好不好?我们轮着来,各编一章。我可以开始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村子,所有的居民都弃它而去。就连猫和狗,就连群鸟也抛弃了它。于是小村子年复一年保持沉寂与被弃的状态。风雨抽打着茅草屋顶,棚舍的墙壁在冰雹风雪的侵袭下噼啪作响,菜园子里植被蔓生,任凭树木和矮丛自由生长,无人修剪,越来越浓密。一个秋天的晚上,一个迷路的行人来到这个遭遗弃的小村庄。他犹豫着敲打第一间棚舍的门,好了……你接着往下讲好吗?”

在她去世前两年,在1949年和1950年之交的冬天,她开始经常头疼。她经常感冒,嗓子剧痛,即便病好了,也去不掉偏头疼的毛病。她把椅子放在窗户附近,身穿蓝色的法兰绒睡袍,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雨,打开的书倒放在膝头,但与其说她在看书,不如说她在用手指嗒嗒地敲打着书的封面。她连续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雨,或者看湿漉漉的鸟儿,十个手指不断地在书上敲击,仿佛在钢琴上一遍遍弹奏着同一段曲子。

逐渐,她不得不减轻家务。然而她仍然设法把餐具收拾停当,洗干净,扔掉所有的纸片和碎屑。她依旧每天打扫房间,每隔两三天擦拭一遍地板。但是她再也不多花心思做饭。她只做简单的饭菜:煮土豆,炒鸡蛋,凉拌蔬菜。偶尔鸡汤里漂着几块鸡。或者米饭加金枪鱼罐头。她有时会一连几天头疼,可几乎从未听到她叫苦。是父亲告诉我的。他悄悄地以男人和男人说话的方式把此事告诉了我,没当着她的面。他的胳膊绕过我的双肩,让我保证从今以后只要妈妈在家就要压低嗓门,不要大喊大叫或吵吵闹闹,尤其要保证别摔门,别摔打窗子或百叶窗。我必须小心翼翼,不要把茶壶、铁罐或者锅盖掉在地上,在家里不要击掌。

我下了保证,并信守诺言。他称我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有那么一两次甚至叫我“小伙子”。

妈妈深情地向我微笑,可那却是没有微笑的微笑。那年冬天,她的眼角增加了许多皱纹。

串门的人不多。莉兰卡—莉莉亚·卡利什,即莉·巴—萨姆哈,两部风靡一时的儿童心理学著作的作者隔些日子来上一次。她和我妈妈面对面坐在那里,两人用俄语或波兰语交谈。我有一种感觉,她们正在谈论故乡罗夫诺,谈论她们在苏森基森林里被德国人枪杀的朋友和老师。因为他们偶尔会提到伊撒哈尔·莱斯,深受塔勒布特所有女孩爱恋颇具性格魅力的校长的名字,提到布斯里克、伯克夫斯基、范卡·塞德曼等老师的名字,以及她们童年时代一些街道和公园的名字。

施罗密特奶奶偶尔会来,察看冰柜和食品储藏柜,眉头紧锁,在走廊一头、狭小的卫生间兼厕所门外和我父亲简短地嘀咕几句,接着往妈妈休息的房间里偷偷张望,亲切地问:

“你需要什么吗,亲爱的?”

“不,谢谢。”

“那你干吗不躺着呢?”

“你冷吗?我把电热器给你打开?”

“不,谢谢。我不冷,谢谢。”

“医生呢?医生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需要医生。”

“真的吗?嗯,你怎么有把握你不需要医生?”

父亲用俄语局促不安地向他母亲说些什么,随即向她们二人道歉。奶奶指责他说:

“安静,罗尼亚。你别管。我在和她说话,不是和你说话。对不起,你给孩子做什么表率?”

孩子立刻走开了,不过有那么一次,他确实想法子听到奶奶向陪她走向门口的爸爸低声说:

“就是。装模作样。就像该给她月亮似的。你别和我争。你可以认为只有她在这里过得艰难,你可以认为我们大家都在养尊处优。你应该给她开点窗子,人在里边真会憋死。”

尽管如此,还是请了医生。不久又请了一次。妈妈被送进诊所做全面检查,甚至到临时设在大卫迪卡的哈达萨医院住了两夜。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从医院回来两个星期后,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于是又请了医生。一次甚至深更半夜把医生请来,他和父亲在走廊里开玩笑,和蔼的声音浑厚粗犷,像木胶一样,把我从梦中惊醒。沙发夜里打开,变成一张窄小的双人床,在妈妈那边,放着各种各样的药包和药瓶,维生素片,叫什么APC的治疗偏头疼的药片,等等。她不肯躺在床上,静静地在窗边的椅子上连续坐上几个小时。有时她显得情绪很好。那年冬天,她和父亲说话时声音轻柔而和蔼,仿佛生病的是他,仿佛如果有人提高嗓门,他就会发抖。她和他说话形成一种习惯,仿佛在跟孩子说话,甜美、深情,有时甚至像对婴儿讲话。而跟我说话时,她就像在对知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