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2/3页)

有时她们当中某个人会自愿和我们一起排长队从运水车上取水,假设水车不会中弹,就会顺利来到街上,在星期天、星期二和星期四分给每家半桶水。或者一位女士会走访我们与世隔离的小房子,给每位居住者分发半片复合维生素片,孩子则给一片。传教士们哪里来的这些奇妙的礼物?她们在什么地方装满了自己的灰色亚麻包?有人说这,有人说那,有人警告我不要拿她们的任何东西,因为其目的只是要“利用我们的痛苦,来让我们改变信仰,信奉她们的耶稣”。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爱莉阿姨——纵然我对答案心知肚明:“耶稣是谁啊?”她嘴唇微微一颤,踟蹰不决地回答说,他依然活着,他爱我们大家,尤其爱那些嘲弄他、蔑视他的人,如果我心中充满了爱,他会来驻我心,既给我带来痛苦,也给我带来无比的欢乐,欢乐使痛苦相形见绌。

这些话显得很奇怪,充满了矛盾。我觉得也需要问问父亲。他拉住我的手,把我领到厨房约瑟夫伯伯避难的垫子旁,请《拿撒勒的耶稣》一书的著名作者给我解释耶稣是谁,耶稣是什么。

约瑟夫伯伯躺在垫子上,显得筋疲力尽,郁闷,苍白,他背靠黑糊糊的墙壁,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他的回答与爱莉阿姨的说法截然不同:拿撒勒的耶稣,在他看来,“是亘古以来最伟大的犹太人之一,一个奇妙的道德家,憎恨心地不净,为重新恢复犹太教原有的纯朴并将其从诡辩拉比的控制下夺回而斗争”。

我不知道究竟谁为心地不净,谁为诡辩的拉比。约瑟夫伯伯的耶稣充满憎恨为争夺而战,爱莉阿姨的耶稣既不憎恨,也不斗争,也不争夺,而与之恰恰相反,他尤其热爱犯罪之人,热爱蔑视他的人,我也不知道怎样与这两个耶稣达成和解。

我在一个旧文件夹里找到了劳哈阿姨1979年以她们二人名义从赫尔辛基写来的一封信。信是用希伯来文写的,她在信中说:

……我们二人都为你们在欧洲歌咏比赛中获奖非常高兴。那首歌怎么样?

这里的虔诚徒众为以色列歌手唱哈利路亚(意为感谢神)而高兴!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歌了……我也能够看到《大屠杀》这部电影,它始终不知不觉地在某种程度上在参与迫害的国家内让人流泪,引发人的良知痛苦。基督教国家必须诚请犹太人原谅。你父亲曾经说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帝竟然允许如此的事情发生……我一直告诉他,上帝的奥秘高不可测。耶稣与以色列民族共患难。虔诚徒众也得与耶稣一起分担他让他们所承受的痛苦……然而,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与死涵盖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罪愆。但是这一切无法用头脑来理解……有的纳粹忍受着良知痛苦,在死前幡然悔悟。但是他们的幡然悔悟无法使死去的犹太人复活。我们每天都需要受难与宽恕。耶稣说: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注发这封信的是我和爱莉阿姨。我六个星期前在公共汽车上摔倒,后背遭到重创,爱莉阿姨看东西不是很清楚。注

致爱,

劳哈·莫伊西欧

有一次,我因一本书要翻译成芬兰文,去了赫尔辛基,她们二人突然出现在我下榻酒店的咖啡馆里,二人均披着黑色披肩,蒙住了头和肩膀,像一对农民老妇。劳哈阿姨拄着一根拐杖,轻轻牵着爱莉阿姨的手,爱莉阿姨几乎失明。爱莉阿姨扶她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我颇费口舌,她们才同意让我给她们各点一杯茶。“但是请不要再点什么了!”

爱莉阿姨轻轻一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她正要说话,又变了主意,握紧的右拳放进左手,就像给婴儿垫尿布,摇了一两下头,像是在哀叹,最后说:

“感谢神让我们在这里在我们的土地上见到你,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亲爱的双亲无缘活在人世。但是我又明白谁呢?神拥有答案。我们只能疑惑不解。请允许我摸摸你的头好吗?对不起。因为我看不见。”

劳哈阿姨说到我的父亲:“祝福他记忆力惊人,他是个最可亲的男人!他的心灵如此高尚!拥有如此高尚的人类心灵!”在谈论我母亲时,她说:“如此受苦受难的灵魂,愿她的灵魂安宁!她遭受了很多苦难,因为她洞察了人们的心灵。先知耶利米说:‘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注”

外面,在赫尔辛基,冻雨零落,日光低垂昏暗,雪花黯淡,徐徐在空中飘动。两位老妇身穿几乎一模一样的冷色衣装和厚厚的棕色袜子,如同值得敬重的寄宿学校里的女孩。我亲吻她们,闻到她们身上飘出淡淡的肥皂味儿、黑面包味儿和寝具味儿。一个个子矮小的维修工急急忙忙从我们旁边走过,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套铅笔和钢笔。劳哈阿姨从桌子底下的一只大书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纸包递给我。我突然认出了那书包正是当年那只灰色亚麻包,在三十年前耶路撒冷围困时期,她们就用这只包来分发小块肥皂、毛袜、面包干、火柴、糖果、萝卜或一包宝贵的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