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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比耶也井然有序,还安静,我忙不迭地回答,报之以一个又一个的赞美。也许她同意和我说说话?

我们不是已经说话了吗?(她的嘴角迅速闪过一丝微笑。她用双手拉直裙摆,放下交叉着的双腿,接着又把腿交叉在一起。有一刻她的膝盖又露了出来,那是已经成熟了的女人的膝盖,接着她的裙子又拉平了。她的目光现在有点向我的左侧转移,花园墙透过树木在窥视我们。)

我于是采用一种具有代表性的神情,亮明自己的观点:以色列的土地足以供两个民族居住,要是他们能够明智一些,和平共处相互尊敬就好了。不知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出于妄自尊大,我不是用自己的希伯来语和她说话,而是用父亲和他客人们的希伯来语,正式,优雅,就像一头驴穿上礼服,脚踏高跟鞋。出于某种原因,我确信这是向阿拉伯人和女孩子说话的唯一合适方式。(我以前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和一个女孩或者和阿拉伯人说过话,但是我想象,在这两种情况下,需要一种特别的斯文,就像踮着脚尖说话。)

很明显她的希伯来语知识不甚宽泛,不然就是因为她的观点和我的相左。面对我的挑战,她没有做出回应,而是选择了岔开话题。她对我说她哥哥在伦敦,将来要做“事务律师和出庭律师”。

我有些趾高气扬,分明是在代表着什么,问她长大之后想学什么,比如说在什么领域,从事什么职业。

她直视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我没有脸红,而是脸色煞白。我立刻转移了自己的视线,看着地上,她那个勤奋的小弟弟已经在桑树下用树叶圈起了四个标准的圆圈。

你呢?

嗯,你知道,我说,依旧站在那里,面对着她,两只湿乎乎的冷手在短裤上来回揉搓,嗯,你知道,是这样——

也许你也要做一个律师。从你说话的方式上看。

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没有回答,说,我要写一本书。

你?你要写什么书?

诗歌?

诗歌?

用法文和英文。

她也用阿拉伯语写诗,但是她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希伯来语也是一门优美的语言。有人用希伯来语写过诗吗?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义愤填膺,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在那里带感情地给她朗诵一些诗歌片断:车尔尼霍夫斯基、拉海尔、弗拉基米尔·杰伯廷斯基,还有我自己的一首诗。想起什么背什么,双手狂暴地在空中挥动,扯开嗓子,拿腔捏调,声情并茂,以姿势助说话,甚至闭上双眼,甚至她的小弟弟阿瓦德也抬起鬈发脑袋,用那双羔羊般无辜的褐色眼睛盯着我,充满了好奇,似乎还表现出一丝理解,他突然用清晰的希伯来语朗诵道:“等也等啊!歇也歇啊!”与此同时,阿爱莎什么话也没说。她突然问我会不会爬树。

我激动万分,也许有点喜欢她,而且有点为做民族代言人而兴奋颤抖,渴望去做她要我做的一切,我立即把自己从杰伯廷斯基变成人猿泰山。脱下斯塔施克叔叔那天早晨为我擦得像喷气式飞机一样亮晶晶的皮凉鞋,不管不顾我那套熨得平平整整的最好行头,我纵身一跃攀上一根矮树枝,光着的两只脚丫在节节疤疤的树桩上乱爬,毫不犹豫地爬到了树上,从一棵树杈攀到高处的树杈,直奔最高处的树枝,不顾树枝划了皮肉,也不管擦伤青肿,以及桑树留下的污渍,爬得比墙还高,比别的树的树梢还高,穿过树影,爬到树的最高处,直至肚子倚在一棵歪仄的树枝上,在我身体的重压下那树枝像弹簧一样弯了下去,我的手摸索着,突然发现一根头上挂着个沉重铁疙瘩的锈铁链,铁疙瘩也是锈的,只有魔王知道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的,怎么跑到了桑树尖上。小阿瓦德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疑惑不解,又叫了起来:“停也停啊!歇也歇啊!”

显然他只懂这一点点希伯来语。

我一只手抓住那根叹息着的树枝,另一只手挥动铁链,铁球开始飞转,我口中发出狂暴的呐喊,仿佛在向下面的小女孩炫耀某种稀世真果。我们是这么学的,六十代了,他们把我们视为一个可怜巴巴的民族,挤成一团诵读经书的民族,一看见阴影就恐慌不已的脆弱飞蛾,死亡之子,而现在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犹太民族终于登上舞台,灿烂夺目的新希伯来青年的力量不可一世,任何人都要在他的怒吼前发抖,像群狮中的一头雄狮。

但是,我欣喜若狂,在阿爱莎和她小弟弟面前扮演的这头令人生畏的树上雄狮没有意识到厄运正在降临。他是一头又聋又瞎又蠢的狮子。他长着眼睛,但是看不见,他长着耳朵,可是听不着。他只是挥动着铁链,叉开双腿站在摇摆的树枝上,用他的铁苹果进行越来越强的旋转,划破长空,像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些英勇无畏的牛仔用套索在空中绘出一道道圆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