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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黑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不记得说些什么了,但是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我怎么突然注意到沙发旁边的小咖啡桌上不多不少四本一模一样的《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一本摞一本,像在书店一样,我知道有一本是父亲送给扎黑先生的,上面有父亲的签名,另外三本我无法理解,我话到嘴边正要问扎黑先生,但在最后一刻,我蓦然想起那三本是今天才买的。经过在阿西亚萨夫书店里漫长的等待。感激之情从我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眼泪快要流下来了。扎黑先生看见我注意到了这几本书,他没有笑容,但微微眯着的眼睛斜觑了我一下,仿佛默默地接受我做他的同谋,他没说一句话,弯腰捡起咖啡桌上四本书里的三本,悄悄地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我也秘而不宣,从未向他或我的父母提起此事,直至扎黑先生英年早逝,直至父亲离开人间,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此事,直至多年以后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女儿努里特·扎黑,她似乎并未对我所说的事情留下过多印象。

我数遍自己两三个最好的朋友,他们几十年来和我关系密切,友情深笃,然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为他们做扎黑为我父亲做过的事。谁能说这种慷慨的诡计会不会展现在我的脑际。毕竟,在那年月,他和其他人一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至少花去了他买亟需衣装的费用。

扎黑先生离开房间,回来时端了一杯不结皮的热可可,因为他到我们家做客时得知,我晚上要喝这个。我照父母吩咐的那样向他表示感谢,彬彬有礼,我真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无能为力,就一味坐在他房间的沙发上,一声不吭,不使他在工作中分心,然而他实际上那天晚上并没有工作,只是来回浏览报纸,直至我父母从电影院归来,他们向扎黑夫妇致谢,匆忙道晚安,带我回家,因为时间太晚了,我得刷牙,立即睡觉。

也一定是在同一个房间,若干年前,1936年的一个晚上,父亲第一次把某位矜持寡言非常漂亮的女学生带到家中,她橄榄色皮肤,眼睛乌黑,说话不多,但她的出现却引得男人滔滔不绝。

她几个月前离开了布拉格大学,来耶路撒冷守望山上的大学攻读历史和哲学。我不知道阿里耶·克劳斯纳在何时何地如何与范妮娅·穆斯曼相识,她在这里注册时用的是希伯来文名字利夫卡,尽管有些文件称之为琪波拉,还有一处称之为菲佳,但是家人和朋友都叫她范妮娅。

他非常喜欢说话,解释,分析;她则知道如何倾听,甚至听出言外之意。他博学多才;她目光敏锐,能够看穿他人的心思。他心地坦率,为人正派,是个兢兢业业的完美主义者;而她总能理解为何有人尤为固执己见,为何强烈反对他的人感到有这个必要。她对衣服感兴趣,只是因为那是透视穿衣服者内在世界的一个窥孔。她坐在朋友家里时,经常用赞赏的眼光打量家具、装饰、窗、沙发、窗台上的礼品,以及书架上的小摆设,而其他的人则忙于说话,仿佛她肩负着间谍使命。人们的秘密总是令她着迷,但是每当传播流言蜚语时,她多数情况下总是在倾听中露出一丝微笑……那丝犹疑不定的微笑似乎表明它即将逝去,一句话也不说。她经常是沉默寡言。但不管什么时候,她打破沉默说上几句话,谈话就会大有改观。

当父亲对她说话时,有时声音中带有几分胆怯,并夹杂着距离、爱慕、尊敬和畏惧,仿佛他家里有个隐瞒了身份的算命先生,要么就是有个千里眼。

注 《托塞夫塔》,指犹太教经典《密西拿》的评注汇编。

注 《密德拉西》,犹太拉比对《圣经》的解释汇编。

注 我父亲的著作含有大量注释。而我,只在《天国的沉默:阿格农对上帝的恐惧》一书中把注释运用自如。我在那本书的希伯来文版第192页注释19中介绍了我父亲,也就是说,我向读者提及了他那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在他去世后近二十年,我写那则注释,希望给他些许快乐,与此同时,我又害怕他不高兴,反而朝我挥动训诫意味的小手指头。——原注

注 哈斯卡拉,即18世纪始于欧洲的犹太启蒙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