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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爸爸,也在微笑,突然令人想起他在年幼之时被母亲装扮而成的甜美小姑娘,与之在一起的还有五个男孩,三个女孩。他们在森林里,却穿着他们在城里穿的最好的衣服。然而男孩子脱掉了外衣,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站在那里,摆出既勇敢又孩子气的架势向命运挑战,或者是向女孩子们挑战。在照片里,他们叠罗汉搭成一座小型金字塔,两个男孩肩扛着一个胖女孩,第三个男孩亲热地举着她的大腿,另两个姑娘仰头看着,开怀大笑。朗朗天空,连同河桥上的栏杆也显得非常欢快。只有周围的森林没有笑,它密密层层,威严,黑漆漆的,从照片这头延伸到照片那头,大概还会延伸。维尔纳附近的森林,鲁德尼克森林,还是波那森林?不然就是波皮舒克或奥尔凯尼基森林,我爸爸的爷爷耶胡达·莱夫·克劳斯纳喜欢坐在他的马车上穿过奥尔凯尼基森林,在一片漆黑甚至大雨滂沱、风雨交加的夜晚,也信赖他的骏马、强壮的臂膀和好运。

爷爷在精神上向往着经历两千年不幸、正在重建的阿里茨以色列注。他思念加利利、沙龙平原、吉拉德、吉尔伯阿山谷,思念撒玛利亚山、以东山脉,“奔流,约旦河水在奔流,你波涛汹涌”。他捐款给犹太民族基金会,支付谢克尔给犹太复国主义者,热切地阅读点点滴滴的阿里茨以色列信息,为杰伯廷斯基的演讲如醉如痴。杰伯廷斯基有时经过犹太人居住的维尔纳,聚集起热情的听众。爷爷一向全力以赴地支持杰伯廷斯基那妄自尊大毫不退让的民族主义政治,认为他是军事复国主义者。然而,即使维尔纳大地的火舌快烧到他和家人的脚下时,他还是倾向于——也许是施罗密特奶奶使之倾向于——到某地寻找不像巴勒斯坦那么亚洲化、比总是暗无天日的维尔纳略微欧洲化的新家园。1930年到1932年,克劳斯纳想移民法国、瑞士、美国(尽管有红色印第安人)、斯堪的纳维亚某国和英国。但这些国家没有一个愿意接纳他们,他们的犹太人已经够多了。(“一个都多。”加拿大和瑞士的公使们那时说,其他国家嘴上不说但也这么办。)

约在德国纳粹执政前的十八个月,我那位犹太复国主义爷爷竟然无可救药地对维尔纳的反犹主义视而不见,甚至申请德国国籍。让我们幸运的是,德国也拒绝接受他。这就是他们,这些满怀热情的亲欧派人士,能讲如此多的欧洲语言,吟诵欧洲诗歌,坚信欧洲道德水准至高无上,欣赏欧洲的芭蕾和歌剧,培育着欧洲传统,梦想着它实现后民族主义后统一,仰慕它的行为举止、衣着和时尚,自犹太启蒙以来无条件无拘无束地热爱了它几十年,尽人之最大努力取悦它,以各种方式为它做出各种贡献,成为它的一个组成部分,用狂热的取悦打破它的冷漠与敌视,与之交友,使自己得到它的欢心,为它所接受,为它所拥有,为它所爱……

因此在1933年施罗密特和亚历山大·克劳斯纳,那两位已对欧洲失望透顶的恋人,与他们刚刚完成波兰文学和世界文学学士学位的幼子耶胡达·阿里耶兴味索然,几乎是不太情愿地移民到亚洲化的亚洲,移民到爷爷年轻时代写下的感伤诗歌中一直向往的耶路撒冷。

他们从的里雅斯特乘坐“意大利”号轮船去往海法,途中和船长合影,船长的名字写在照片旁边,他叫本尼阿米诺·乌姆伯托·斯坦德勒。千真万确。

在海法港,留下了这样一个家族传说。英国托管时期的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者是卫生官员正等待着他们,往所有乘客身上喷洒消毒水。轮到亚历山大爷爷时,就有了我们的故事。他非常生气,从医生手里抓过喷头把医生喷了个透,好像在说,谁要是在这里胆敢像在大流散中那样对待我们,就这么对付他。两千年了,我们默默地忍受一切,但是在这里,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决不能默默忍受新的流亡,我们的尊严不能遭到践踏——或者是消毒。

他们的长子大卫,那位忠诚而勤恳的亲欧人士留在了维尔纳。在那里,起先,尽管身为犹太人,他还是在大学里得到了教授文学的职位。他无疑一心追寻约瑟夫伯伯那值得称道的生涯,如同我爸爸终生所追寻的那样。在维尔纳,他将会娶一个名叫玛尔卡的年轻姑娘,在那里,1938年,他的儿子丹尼爱拉会出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比我大一岁半的孩子,也未能找到他的一张照片。只有一些明信片和玛尔卡(玛西亚)伯母用波兰语写的几封来信。“1939年2月10日:第一个夜晚,丹努什从晚上九点睡到早上六点。他夜里睡觉没有问题。白天,他睁着眼睛躺在那里,胳膊和腿的姿势不变。他有时候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