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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当年的敖德萨,爷爷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时,爱上了一位令人敬重的姑娘,叫施罗密特·列文。施罗密特喜欢舒适的东西,喜欢上层社会。她热衷于款待社会名流,与艺术家交友,过“文化生活”。

那是场可怕的恋情:她比她的小型卡萨诺瓦注大八九岁,而且她碰巧是他的嫡表姐。

最初,惊愕不已的家庭不愿听到成熟女子和小男孩之间有什么婚姻联系。不光是二人年龄差距大,有血缘关系,而且,小伙子没有受过可赢得功名的教育,没有固定职业,除倒买倒卖之外没有固定收入。除这些灾难之外,还有一点尤为重要,沙俄法律禁止嫡表亲通婚。

根据照片,施罗密特·列文——拉莎—凯拉·克劳斯纳(娘家姓布拉兹)姐姐的女儿,是个身材结实肩膀宽阔的年轻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文雅,高傲,并保持得体的严肃和克制。她头戴软毡帽,精致地在额头上分出一条线,右帽檐耷在整齐的头发和右耳上,左帽檐的翘起部分像船尾,亮晶晶的女帽饰针把一小束水果别在帽前,左边插着的一根羽毛骄傲地在水果上、帽子上,以及所有这一切之上舞动,像傲慢自大的孔雀尾巴。女士左臂上戴一只时髦的山羊皮手套,拎着个长方形的皮包,右臂紧紧地和年轻的亚历山大爷爷的胳膊交织在一起,而她的手指,也戴着手套,轻轻地在他黑大衣袖子上盘旋,不加掩饰地触摸他。

他站在她右边,衣着整洁、笔挺,打扮得漂漂亮亮,尽管厚鞋底增加了他的高度,尽管他头上戴着顶霍姆堡毡帽,但他还是显得比她瘦小。他年轻的面庞严肃,坚毅,近乎忧郁。他悉心修饰的胡子驱不掉脸上孩子般的稚嫩。他的眼睛狭长,忧郁。他身穿一件文雅宽大带垫肩的半长大衣,上过浆的白衬衫,戴一条丝领带,右胳膊上夹着甚至摆动着一根时髦的拐杖,杖柄上雕着花纹,金属包头发着光,在旧照片里,它像剑锋一样闪亮。

震惊了的敖德萨对这对罗密欧与朱丽叶持反对态度。两位母亲,她们是一对姐妹,投身于一场世界大战之中,它以指控犯罪开始,又以无尽的沉默宣告结束。于是爷爷把他那一点点积蓄提取出来,四处倒卖货物,一个卢比一个卢比地攒,两个家庭都愿意出点血,只要把丑闻从眼前和心中驱走。我的爷爷奶奶,一对为情所困的表姐弟,像成百上千的俄国犹太人和东欧犹太人那样,启程前往美国。他们打算在纽约结婚,获得美国国籍,要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出生在美国布鲁克林,或新泽西州的纽沃克,撰写洋洋洒洒的英文小说,反映戴高顶黑色大礼帽的移民们的感情和压抑,以及他们饱尝痛苦的后代那神经质的苦难经历。

但是,在纽约和敖德萨之间某地,在黑海或是西西里海岸线,要么就是当他们在黑夜中平稳地向直布罗陀海峡那闪烁的灯火行进时,又或许当他们的爱之船正驶过消失了的亚特兰蒂斯时,在轮船甲板上,发生了又一幕戏剧,情节陡转,爱情又抬起了令人生畏的龙首:春日里,少年之心,为爱思悠悠。

长话短说。我爷爷,那个尚未满十八岁的准新郎又一次坠入爱河,如醉如痴,惊心动魄,死去活来,就在轮船的舱房里,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另一名船客,据我们所知,也比他大上十来岁。

但是施罗密特奶奶,我们家就是有这样一个传统,从未产生放弃他的念头。她立即揪住他的耳垂,握紧拳头,夜以继日毫不放松,直至纽约的拉比按照摩西和以色列律法为他们主持了婚礼。(“揪住耳朵,”我们大家会兴高采烈地叽叽咕咕,“她一直揪住他的耳朵,直至举行了婚礼。”有时他们说:“直至举行婚礼?她从未放开过他。直至她生命的尽头,甚至比尽头还要长,她紧紧抓住他的耳朵,有时拽拽。”)

接着,巨大的谜团随之而至。一两年之内,这对怪异的伴侣再次支付旅费——或许他们的父母又帮了他们——登上另一艘轮船,头也不回地回到了敖德萨。

简直是闻所未闻。从1880年到1917年,两百万名犹太人从东方移民到西方,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定居美国,除了我的祖父母返程外,其他人做的都是单程旅行。可以想象,他们是唯一的乘客,因此我感情充沛的爷爷无人所爱,在整个回返敖德萨的路上,他的耳朵安然无恙。

为什么回去?

我从来没有从他们那里索取到清楚的答案。

“奶奶,美国怎么那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只是太拥挤了。”

“拥挤?美国拥挤?”

“那么多人生活在那么小的一个国家里。”

“谁决定回去的,爷爷,是你还是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