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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尔纳,爷爷也是个生意人。他期待不高,从这儿买点什么到那里去卖,这中间有时候会赚些钱。他把两个儿子先是送进希伯来学校,继而送进传统的中学。大卫和阿里耶兄弟,或叫作兹尤兹亚和罗尼亚,从敖德萨带来了三种语言:他们在家里讲俄语和意第绪语,在街上讲俄语,在犹太复国主义者们办的幼儿园不得不讲希伯来语。这里,在维尔纳传统的中学里,他们又加学了希腊语和拉丁语、波兰语、德语和法语。后来,在大学的欧洲文学系,学习了英语和意大利语,在闪语语文学系我爸爸又学了阿拉伯语、阿拉米语和楔形文字。大卫伯伯不久找到了一份教文学的工作,而我爸爸耶胡达·阿里耶1932年在维尔纳大学获得了学士学位,希望追随哥哥的脚步,但是这时的反犹主义已经变得无法忍受。犹太学生不得不遭受屈辱、人身攻击、歧视和施虐狂虐待。

“但确切地说,他们向你们做了什么?”我问我爸爸,“什么是施虐狂虐待?他们打你们了吗?撕你们的练习本了吗?你们为什么不申诉呢?”

“你无法理解这些,”爸爸说,“不理解更好。我高兴,尽管你也不能理解这点,也就是说,你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为你不理解那种情形而高兴。我当然不愿意让你了解。因为不需要了解。就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解了。因为它已经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也就是说,它在这里不会发生。现在我们谈谈别的,我们谈谈你的行星相册好吗?当然我们仍然有敌人,有战争,有围困,伤亡不小。那是肯定的,我不否认。但这不是迫害。这——不是。既不是迫害,也不是侮辱,也不是集体屠杀。不是我们在那里得要遭受的虐待。那将一去不复返了。不是这里。要是他们袭击我们,我们就一报还一报。我觉得你把火星插在土星和木星中间了。错了。不,我不告诉你。你可以自己查一查看什么地方错了,你也可以自己把位置放对。”

维尔纳时期保存下一本已经磨损了的相册。这是爸爸,他的哥哥大卫,两人都在上学,神情都很严肃,苍白,尖顶帽下露出他们的两只大耳朵,二人都身穿西装,系着领带,衬衣领子笔挺。这是亚历山大爷爷,开始有点谢顶,胡须浓密,装束整齐,样子有点像沙皇时代的一个小外交官。这是一些集体照,也许是毕业班。毕业的是爸爸还是大卫伯伯已难以知晓,他们的脸很是模糊。男孩子戴着帽子,女孩子戴着扁圆的贝雷帽。多数女孩都是一头黑发,一些露出蒙娜丽莎似的微笑,那微笑了解你极想知道的东西,但你不会知道,因为它注定不是对你的。

那么是对谁的呢?几乎确定的是,这些集体照中的年轻人实际上都被剥光衣服,被迫奔跑,遭到鞭打,被恶犬追逐,挨饿受冻,进了波那森林大坑。除我爸爸之外,他们当中还有谁幸存?我对着强光细看集体照,试图在他们脸上看出点什么:某些狡猾或者果敢,某种内在的坚忍,这坚忍或许使第二排左边的男孩猜测出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不相信所有安慰话语,在时犹未晚之时爬到隔离区下面的阴沟里,参加了森林游击队。或者,中间那个漂亮女孩怎么样了,她显得聪明而玩世不恭,不是我之所爱,不能欺骗我,我虽然比较年轻,但我已经什么都懂了,我甚至知道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她或许幸存下来了?她是逃出来参加鲁德尼克森林中的游击队了吗?她是由于外表像雅利安人,设法藏到隔离区外面的一个区了吗?她躲进修道院了吗?或者在时犹未晚之际设法躲开德国人及其立陶宛亲信,溜到了俄国境内?或者她在时犹未晚之际移民到了巴勒斯坦,过沉默寡言的拓荒者生活,一直活到七十六岁——在耶兹里尔峡谷的一个基布兹管理蜂箱或鸡舍?

这是我年轻的爸爸,长得很像我的儿子丹尼爱拉(中间名是耶胡达·阿里耶,和爸爸名字一样),像得令人毛骨悚然,十七岁,又瘦又高,像根玉米棒子,打着领结,纯真的双眼透过圆圆的镜片在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一个聊天大王,然而非常腼腆,这并不矛盾,黑油油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脸上露出一种欣喜的乐观:朋友,千万别着急,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战胜一切,把一切置之度外,不管发生什么,也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照片中的爸爸比我儿子年轻。如果可能,我会走进照片,向他和他快乐的朋友发出警告。我会试图向他们解释将会发生什么。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是不是在取笑我们呢?

这又是我的爸爸,一副参加舞会的打扮,头戴裘皮无檐帽,一顶俄式帽子,划着一只小船,两个女孩子冲他微笑,有些卖弄风情。这张他穿的是有点滑稽可笑的灯笼裤,露着袜子,从身后拥抱一个头发中分、面带微笑的女孩。女孩正要把一封信投进标有“邮政服务”字样(照片中的字迹清清楚楚)的信箱。这封信是寄给谁的?收信人怎么样了?照片里另一个女孩,那个身穿条纹长裙,胳膊上挎着黑色小包,穿白鞋白袜的女孩又将命运如何?照片拍过之后,女孩子还有多长时间能继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