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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和朋友一起去塔努瓦发货场看他们乘坐装满农产品的货车,远远地从山那边来到这里,“身着工作服,脚登笨重的胶鞋”,我通常走到他们的近旁,呼吸干草的气息和远方飘来的醉人芬芳——那里,的确发生着巨变。那里,土地正在开垦,世界正在改革,那里正在建造着一个新型的社会。那里他们正在自然景观和史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们正在耕耘田地,种植葡萄园,他们正在谱写新的诗篇,他们正拿起枪支,骑上马背,还击进犯者,是他们把我们这些悲惨的躯体铸成了战斗的国民。

我悄悄地梦见,他们有朝一日会把我一起带走。把我也铸造成战斗的国民。我的人生也变成了一首新歌,那人生纯净直白又简单,就像热天里的一杯水。

在群山后的远方,是激动人心的城市特拉维夫。从那个地方给我们送来了报纸和关于戏剧、歌剧、芭蕾、卡巴莱的种种传闻,还有现代艺术、党派政治、激烈争端的反响,以及含含糊糊的流言蜚语。在特拉维夫有了不起的运动健将。那里有大海,大海里满是会游泳的古铜色皮肤的犹太人。在耶路撒冷谁又会游泳呢?谁听说过游泳的犹太人?这些都是完全不同的基因。是一种突变,“像蝴蝶从蛹中奇妙地再生”。

特拉维夫这个名字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我一听到“特拉维夫”这个词,脑海里就立刻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身穿藏蓝色男式背心、强健鲁莽的小伙子,古铜色皮肤,肩膀宽阔,一个诗人—劳动者—革命家,一个无所畏惧的小伙子,那种他们称之为“哈维尔曼”(非常容易相处的人)的人,拳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破帽子,样子随意但撩人,嘴上叼着烟,在世界上无拘无束;白日,他要么在田野里勤奋务农,要么搅拌沙子和泥浆,晚上,他拉小提琴,夜间,他和姑娘们跳舞或者为她们唱深情的歌,皎洁的月光映衬着沙丘,黎明时分,他带上手枪或者轻机枪从掩体走出,潜入夜色之中,守护着房屋和田野。

特拉维夫是那么的遥远!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我至多去过特拉维夫五六次,我们偶尔到那里和姨妈们一起过节。那时不光是特拉维夫的日光与耶路撒冷的日光同今天相比大为不同,就连万有引力定律也截然不同。在特拉维夫,人们走路的方式都不一样,他们健步如飞,如尼尔·阿姆斯特朗注在月球上飘浮。

在耶路撒冷,人们走路的方式倒像是参加葬礼,或者像听音乐会迟到,先踮起脚尖,测试地面,一旦放下脚,他们就不急着前行了。我们等了两千年才在耶路撒冷找到了立足之地,实在不愿立刻离开。我们一抬脚,别人就会立刻把我们那一小块地方夺走。另一方面,你一旦把脚抬起,就不要急急忙忙地落下——谁知道你是不是有踩到蛇窝的危险呢。几千年来,我们为自己的冲动鲁莽付出了血的代价,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敌人的魔爪,因为我们没看地方就落了脚。这多少就是耶路撒冷人的脚步吧。但是在特拉维夫,呵!整座城市就像只大蚱蜢。人在腾腾跳动,房屋、街道、广场、海风、黄沙、林荫大道,甚至连天上的云彩都在跳动。

一次,我们到特拉维夫去庆祝逾越节注之夜。第二天早早起来,大家都在睡觉,我穿上衣服,走出家门,独自到一个小广场去玩。小广场上有一两条长椅,一架秋千,一个沙坑,三四棵小树,鸟儿已经在上面叽叽喳喳了。几个月后过新年,我们又到特拉维夫旅行,那个小广场已经挪地方了。它同小树、长凳、沙坑、飞鸟和秋千一起被搬到了街道的另一头。我大吃一惊,我搞不懂本—古里安注和适时组成的行政管理机构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怎么回事?谁一下子把整个广场给搬走了?明天是不是该搬橄榄山?搬大卫塔?会不会把哭墙搬走?

耶路撒冷人带着嫉妒、骄傲、羡慕和稍许一点信心谈论特拉维夫,仿佛特拉维夫是犹太民族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规划,一个最好不宜过多谈论的规划,似乎隔墙有耳,处处潜伏着敌方间谍和特工人员。

特拉维夫,大海、日光、蓝天、沙地、脚手架、林荫大道两旁的电话亭,一座正在兴建的新城,线条简单,在柑橘园和沙丘间崛起。不仅是你买票乘坐埃格德公司公共汽车去旅行的地方,而且是一个不同的大陆。

我们多年来和特拉维夫的亲戚通过电话定期联系。我们每隔三四个月给他们打一次电话,尽管我们和他们都没有安装电话。首先我们给哈娅姨妈和茨维姨父写信,信中写道,本月19日星期三(星期三那天茨维三点钟从健康诊所下班),五点钟我们会从我们这里的小药房往他们那里的小药房打电话。信提前许久就发出了,我们等着回复。哈娅姨妈和茨维姨父让我们放心,本月19日星期三那天对他们绝对合适,他们当然会在五点钟之前就在小药房里等,要是我们五点钟没打成电话也不要着急,他们不会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