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孤独者(第3/4页)

在此之中没有任何怪异和新奇之物,只有必然与恰当之物。因为悲剧性作家深知快乐深深地植根于哀伤之中,极度的欢愉将会被突如其来的痛苦击穿,强烈的情欲和野蛮的、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荣耀感,就在人类获得最伟大胜利的那一瞬间,被迷惘与死亡的不祥预感狠狠地刺穿。正如所见所感的那样,人心只能辨别出的最好与最坏的事物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而已,两者相互交织在这张悲剧性的生活大网之中。

对死亡与孤独的感受,对生命短促的认识,对哀伤带来的巨大负担等往往都是在不断增加,而不是减轻,正是这一切才使约伯那样的人觉得欢乐具有了荣耀的、悲剧性的效果,所以才会弥足珍贵。美,来了又去了,在我们触及它的那一瞬就消失了,无法挽留、无法阻止,恰如我们无法留住、无法阻止河水的流动一样。因此,在这种因失去而造成的痛苦之中,在这种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痛苦的喜悦之中,在这种瞬间拥有的强烈荣耀感之中,悲剧性作家会为欢乐创作出一首歌。至少,他会永远地保存和珍惜那首歌。他的歌声充满了痛苦,因为他明白欢乐稍纵即逝,在拥有欢乐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它,这恰是它弥足珍贵的原因,因为它恰恰从限制和毁灭它的事物中获得了全部的荣耀。

他知道欢乐从哀伤——痛楚的哀伤以及人类的孤独之中获得荣耀,他也知道荣耀时刻经受着不可避免的死亡——神秘的死亡的困扰,死亡令我们舌头、双眼、呼吸终止,湮没于尘土和虚无之中。因此,像约伯那样的人将会为哀伤谱写一曲赞歌,但那也将是一曲欢乐的颂歌,比人类吟诵过的任何一首曲子更加奇特和优美。

是你为骏马赐予了强大的力量吗?是你在它的颈上披上了威风的鬃吗?

是你让它跳跃像蝗虫吗?它的鼻孔透着威严与荣耀。

它穿过山谷,自喜其力;它前去迎接整装待发的战士。

它嘲笑恐惧,并不因它而胆怯,也不因刀剑而退缩。

它背上的箭袋咯嗒作响,还有闪亮的长矛和盾牌。

盛怒中它一吼长空;一听号角它就不耐站立。

号角声过,它连声应和;

闻着远处的战斗气息,耳边传来指挥官雷鸣般的号令与士兵的呐喊。

这是欢乐——庄严和凯旋的欢乐;无情、孤独、永恒的欢乐,具有人类奇迹的深邃与谦卑、荣耀之感,以及在宇宙奥妙之前的敬畏之感。在读到描写那只马匹的优美诗句时,我们的唇间禁不住发出欢快的喊叫,我们感受到的这种快乐狂野而奇特,就像死神一样孤独而隐秘,要比赫里克和里奥克利特斯笔下那种细腻、迷人的欢乐更加强烈,尽管他们都是伟大的诗人。

《约伯记》和《传道书》的说教以各自的方式记载了人类孤独的历史,《旧约》一书中的所有章节都提供了已知的关于人类孤独的最权威、最深刻的文献。令人惊叹的是,圣经所有的篇章连贯、统一地记录了精神、信仰和生命的孤独——以及它们是如何在赞美诗、颂歌、预言和使徒列传中用完美的词句来描述的。所有的描写都迥然不同,各具特色,各篇都展现出了人类神秘、孤独的内心世界的新形象,所有的章节联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可媲美、壮丽恢宏的画卷。

因此,在《旧约》的十几卷书中——《约伯记》《传道书》《雅歌》《诗篇》《箴言》和《以赛亚书》中;在赞美词和哀悼词中;在凯旋曲和哀伤、奴役、绝望的吟唱中;在骄傲的吹嘘和傲慢的论断中;在无力的忏悔、羞辱和恐惧中;在警告、承诺和预言中;在爱情、仇恨、痛苦、死亡、迷失、报复和屈从中;在疯狂、欢唱的庆贺与痛苦的哀伤中——那个孤独的人精心创作了一首声音渐强、气势宏大的合唱曲,这也是其生命的最终幻景。

在《旧约》一书中有关人类孤独这个概念的完整统一性,在我们阅读《新约》时甚至会变得更加令人惊叹。因为,恰如《旧约》成了孤独生命个体的历史记述,《新约》中的福音书则以一种不可思议、始终如一的统一性,成了爱的生命体的历史记述。耶稣始终宣讲的道理是:“我是天父的儿子,你是我的弟兄。”他从未偏离过这个道理,尽管这个道理以各种方式讲过无数遍,相反,它始终与信仰保持着统一。这种统一性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使整个世界成为一家,让所有的人成为兄弟和上帝的子民,这都是爱的功劳。

因此,耶稣一生的主要目的就是消灭孤独的生活,在世界上建立起充满爱的生活。支撑这一观点的证据很明确,无可辩驳。耶稣说:“神贫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安慰”,“温良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土地”,“饥渴慕义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得饱饫”,“怜悯人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怜悯”,“心里洁净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看见上主”——耶稣在这里并不是在赞颂谦卑、哀伤、温良、正义、怜悯和纯洁,把这些品质本身视为充分的美德,而是他向拥有这些美德的人许诺世人能够得到的最丰厚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