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孤独者(第2/4页)

孤独的人必须了解灵魂中所有丑恶的猜忌、绝望和难解的迷茫,因为除了那副自己创造出的形象之外,他再无别的任何形象可以联结,除了以自己的眼光和头脑获取的知识以外,他再无任何别的知识可以支撑。他没有同党的支持、鼓励和帮助,没有任何宗教的安慰,除了相信自己之外,他再无任何别的信念。而且他的信念往往还会背弃他,让他处在犹豫动摇、无能为力的境地。对他而言,生活几乎毫无希望,他开始堕落,开始迷茫,无法救赎。那个早晨——那个晴朗、明媚、充满朝气的早晨——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重来了。

他知道黑暗的时间像河流一样从身边淌过。此刻,黑暗、巨大的孤独之墙已经包围了他。它紧紧地围着他、使他无法逃身。他记忆的毒瘤充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忆起了无数个早已忘却的面孔和逝去的岁月,直到整个生活变得像一场离奇而虚幻的梦境。时间像河流一样从身边淌过,他像一只鬼魔附体的动物在小屋里等待着。他会听到,大地在远方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他感到自己被遗忘了,体力也随着河水的流淌一点点地耗尽,整个一生都归于虚无。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孤独的囚笼里,感到筋疲力尽,萎靡不振。

有一天,不知何故,他突然心血来潮,对生活恢复了信仰和信念。在他内心深处,重新涌起了一股欢欣鼓舞、难以抑制的力量,这股力量冲破了世上最厚墙壁上的窗户,让一切又恢复了永恒的光明。神奇的是,他的身体安然无恙,他再一次得意地投入到艰辛的创作之中。他又恢复了原有的体能:他又知晓了原本知晓的一切,他还是原来的他,他又找到了昔日的一切。尽管世人都不会相信这一切,但他仍将宣告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尽管无数人高喊那是假的,但他仍然会坚持。

在这欢欣鼓舞、踌躇满志的时刻,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敢于断言自己已经了解了孤独,了解了任何一个人,我要为他著书立说,仿佛他就是我的亲兄弟,他的确是的。我要为你描写出真实的他,以便日后孤独降临时,没有读者会有所质疑。

我所读过的对人类孤独最悲情、最庄严、最美妙的描写莫过于《约伯记》了;最出色、最富有哲理的作品是《传道书》。在此,我必须指出一个事实,它与我孩提时代听到的关于孤独和生活的悲惨境遇是有出入的,以至于当我初次发现它时,大为吃惊,甚至难以置信,并对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强大证据感到怀疑。但是它分明就在那儿,像岩石一样坚硬,无可动摇也不容否认;随着岁月的推移,这个发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事实是这样的:孤独的人,即富于悲剧色彩的人几乎都是极其热爱生活的人——换言之,他们都是性情欢快的人。这样说无任何矛盾。一个条件寓于另一条件之中,并成为必要条件。人类悲剧的本质在于孤独,而不在于冲突,并不以人们持有的观点不同而变化。恰如那位伟大的悲剧性作家(没错,“悲剧性作家”在某些国家有别于“悲剧作家”,比如在罗马和法国就没有伟大的悲剧性作家,维吉尔和拉辛也算不上,他们只是伟大的悲剧作家):伟大的悲剧性作家——如约伯、索福克里斯、但丁、弥尔顿、斯威夫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往都是孤独的人。所以,他也是极其挚爱生活,并对快乐具有最深切体会的人。人类快乐的真正特性和实质就体现在这些伟大的悲剧性作家的作品之中,这一点在世界上关于人类生活的其他记载中是找不到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可以拿出真凭实据来说明:

在童年时期,一提起《约伯记》我就会立刻在我的脑海里引起一系列令人沮丧、忧郁和凄凉的联想。我认为,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像“约伯的安慰者” “约伯的耐心”“约伯的苦恼”已经成了我们常见的习语,用来指那些经常遭遇不幸的人,长期默默地遭受痛苦的人,以及前路黑暗、看不到丝毫希望和快乐曙光的人。所有这些联想构成了一幅《约伯记》的图景,阴郁、凄凉、永远不幸。我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觉得似乎只有一种忧郁、勉强的幽默才会减轻约伯的苦难——那种幽默并非作者的意图,而是我的恼怒所导致的结果,因为我幼稚的权衡与判断能力遭受了一波又一波沉闷、痛苦的洪流袭击,我只以笑声来表示抗议。

但是,任何一位聪明且有经验的读者在其成年后读到那本伟大的作品时,都会意识到这种图景是多么的虚假。因为《约伯记》一点也不沉闷、凄凉、忧郁,它是由伟大的诗篇中优美的、灿烂的、变化无穷且壮美的素材编织而成的;在吟唱永恒哀伤的优美赞歌中,即永恒的欢歌中,它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