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的土地(第4/5页)

他马上站起身,跳到了地面上,他清楚自己要去哪儿。沿着铁轨的方向,他可以看见扳闸员手里的提灯摇晃、跳动着。那道顺着大地表面上的铁轨不停晃动的、忧伤却美丽的亮光,他不知看见过多少次了。列车已经启动,铃声不停地响着,沉重的车厢从他眼前隆隆驶过。他开始顺着铁轨往回走,因为他知道,在不到一英里处,河水汹涌地溢过泄水闸边缘的地方,有一座桥。等他走到桥边时,晨光更加明亮了,磨坊的红色旧砖墙醒目地呈现在眼前,矗立在闪闪发亮的河水边。

他穿过小桥,顺着大道向左转弯,大道从那儿离开了那条河,穿过田野和黑沉沉的树林——黑沉沉的树林边缘都是冷杉和松树,还有一些气质高贵的枫树,里面夹杂着枝干光滑的桦树。这里是一片迷宫般的林地:全是气味芬芳、稠密的矮树丛和杂草。刺耳的弹击声、林地里鸟兽一掠而过的响声,打破了寂静。他放慢了脚步,在一道墙上坐下,等候着。

此时,伴着第一缕曙光响起了鸟鸣声。突然,他听出了鸟鸣声里的每一种声响。那种清脆、急促的声音就像一梭子弹似的响了起来。随着潺潺流水般的鸣啾,鸟儿迅速拍动翅膀发出扑扑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声欢快、悦耳动听的鸟啼声,就像晶亮的水滴、闪耀的金块。这时候,鸟儿栖息的大树上传来一片欢快的合唱:杂乱的鸣叫声、云雀扑动翅膀的声音,还有舌音颤动的唧唧声全都响了起来。那种叫不上名堂的低声啼啭此起彼伏,犹如流水一般,听起来圆润、甜美、清脆。

接着,树林里传来了归巢鸟儿扑棱、扑棱、扑棱的声音和它们啾啾、啾啾、啾啾的鸣叫声;别的鸟儿则发出刺耳、杂乱的叫声,就像长着金属细舌的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一些鸟儿发出了模糊的吱吱声,一种类似乌鸦的叫声;还有的发出怪异的刮擦声,以及遥远、刺耳的啼叫声——在气味芬芳、枝干交错的树林里,所有的鸟儿都醒来了:头顶上方传来鸟儿掠过时翅膀发出的呼呼声,那些不知名的鸟儿此刻都在展翅高翔,同时发出古怪、失落的叫声,这叫声和那些动听、甜美的啼啭交织在一起。

他沿着那条大道向前走去。他知道父亲家族成员的房子就隐蔽在那里。像一场梦中预兆的那样,就藏在那条大道旁。最后,他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转了身,离开了那片林地,经过了—些树篱。随后,他看见了坐落在山腰上的那所白色老房子,就像世上的忧愁和习惯一样陈旧。在幽暗的树木掩蔽下,显得整洁而阴凉。一缕清晨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接着,他转身走进了那条直通房屋的道路。这时,一位身体强壮的老人的高大身躯开始出现在拐角处,他的一只大手里预言式地拿着一块熏火腿。男孩看见那个老人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问候。老人大声地向他表示欢迎,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地。接着,老人放下火腿,蹒跚着走上前来欢迎他。他们在那条道路的中间相遇,老人使劲拥抱着他,他们想要开口说活,但却说不出来。他们再次拥抱着。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孤独带来的痛苦、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折磨,就像一只闪亮玻璃杯上结的霜一样被冲洗掉了。

他又是一个孩子了,一个站在时间边缘、听着推动我们迈向死亡的平静潮流的孩子了。他知道这个孩子再不能重生了,岁月的书页再也无法倒转回去,往昔的错误和混乱再也无法纠正了。于是他为失去的、再也无法复得的一切伤心得落泪,也为重新获得的一切高兴得流泪。

突然,他就像站在山巅的人们眺望迂回的河流流向大海时那样,看见了自己的年少岁月,看见了自己漫无目标地在世上漂泊的混乱状态,看见了人类那一小块贫瘠的土地和广袤、无垠的空间,因二者的巨大反差而惊恐不已。他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自豪与欣喜,那时候整个世界就像一枚硬币握在他的手心里,那时候他几乎可以摸到一钩新月的边缘,那时候英雄人物及其壮举皆在他面前不值得一提。

他哭泣着,倒不是为他自己而哭,而是出于对所有那些充满希望、孑然一身、四处流浪的青年的关爱与怜悯。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内心怀有人类那种独特的荣耀,这种荣耀使人类显得伟大,他们据此谱写出了最伟大的诗篇和传奇。由于痛苦的缘故,他们先为受伤的自己发出了一声呼喊,随着他们幻想的深入、拓宽,他们精妙的感官领域开始迅速扩展开去,把世界紧紧握在手里。他们蔑视神灵,只尊重人。他们怀着一丝冷漠、无私的激情,用一声情感丰富的呼喊诠释出世间的一切。

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也从房子里奔了出来,跑下大路来欢迎他。他们都是身体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已经开始显露出他们父亲的那种高大、魁梧、追求感官享受的独特特征来。他们和他父亲一样,一眼就认出了男孩。在这个瞬间他被他们强大的活力给吞没了,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房子。他们明白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一切。他们充满友爱地围坐在他身边,端上了美味的菜肴。男孩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那片神秘土地带给他的那份神奇的魔力。这是父亲的土地,就像人们始终不明白的一场梦境,时常萦绕在人们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