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的土地(第3/5页)

马戏团就这样一英尺一英尺、一英里一英里地横穿美国。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国度。一切都在他的血液和头脑里永远地扎下了根:它的食物、它的水果、它的田野和森林、它的沙漠、它的高大、它的野蛮、无法无天。他怀着怜悯、仁爱、宽厚的心情见识了人们所犯的罪恶和暴行。他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他们仿佛是一群孩子。他们用斧子劈开了邻居的脑袋,他们用小刀划开了对方的肚子,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居住在那片土地上,一个个嗜杀成性、麻木不仁。

被杀者的鲜血无言地渗进土地,土地接纳了它。在这片广袤、冷酷的土地上,小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跑,驶过那些接合得不太好的铁轨,铁轨把散布在各地的小市镇松散地联结起来。那些小市镇就像荒野中的营地一样散布在各地,失落而孤寂。粗糙的木料、灰泥和便宜的砖块构成了它们难看的外观。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些城里人几乎没有碰过土地,他们虽然都居住在土地上,但却无法占有它。

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片尚未开发的、热情奔放的土地,拥有粗犷的潜力,拥有上千种景致,拥有高地、斜坡和平原,拥有险恶与秀美,拥有令人惊异的肥沃、腐朽与成长,拥有强烈的色彩,巨大的穿透力和活力,拥有它对空间和流浪的欣喜。这片土地所勾起的回忆,视觉与感觉的世界所勾起的回忆,都在这个男孩的头脑和内心永远扎下了根。它满足了情欲和遨游的渴望,它攻破了他隐秘而内向的精神壁垒。对整个国家、各个地方的回忆,对滔滔滚滚、咖啡色河流与八百英里随风起伏的麦浪的回忆,对大西洋沿岸和中部大草原的回忆,对原始的皮德蒙特红土地和热带平原的回忆,这一切总会勾起对父亲那片肥沃、完美的小土地的回忆,那是他灵魂与内心欲望的阴暗面,他从未见过那片土地,但是他却极其清晰地知道,它就是人类头脑中那份古怪、虚幻、挥之不去的回忆!那是一片肥沃的、高高隆起的土地,它面积巨大,可供居住,四周用满足了的欲望筑起一道围墙。

他的思绪飞过这片海洋似的土地和幻景,想起了父亲的土地,想起了他的红色大谷仓,想起了那份清晰的亲切感,想起了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有那份迷人的悲情之美。他想起了海港的气息,想起了海洋、城市、轮船的传说,想起了红苹果的醇香和红棕色的土壤,想起了舒适的、饱经风雨的房屋及其充满诗意、难以形容的狂喜心情。

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清晨,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直勾勾地仰望着闪烁的晨星。起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何故,马戏团的火车在乡野之中停下了。他可以听见机车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人们在黑暗中发出的奇怪的嗓音,马儿在车上偶尔的踩踏声,以及他周围大地的那种凝神注意、充满活力的宁静。

他一骨碌从帆布堆上爬起来。那时候天刚破晓,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第一缕微光,天空渐渐发白,亮光悄然升入天空,逐渐吞噬了那里的星星。火车停在一条小河旁,小河在铁轨下方疾速地流淌着。此刻,他明白了,起初他以为的那种沉默之声,其实只是河水迅疾流动发出的乐声。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此刻,河水中散发出泥土等沉积物具有的那种洁净、宜人的气息。他看见小河两岸斜伸出去的那些小桦树透出柔和、洁白的微光。他看见河对岸那条蜿蜒向前的白色大道。在大道的后面,在大道的两侧有一片果园,围着一道长满地衣的石墙。一排枝干粗糙、气味芬芳的苹果树把粗壮、弯曲的枝条伸出墙外,盖在大路上方。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看见树上密密麻麻地盛开着果花。清凉、醉人的幽香令他沉醉。

天色渐亮起来,大地及其轮廓异常分明地显露出来了。他看见长满地衣、形状破损、古朴的岩石,犁过的地里肥沃的土壤,他看见一切都井井有条,简朴干净,植物茂盛,一片葱茏。这是一块围有栅栏的土地,和某个人的心灵一样广大,但却不及他的欲望强烈。在他游历了这个富足丰饶的国度之后,这片土地就像他曾经居住过的一个房间。他回到了这里,就像一名水手回到了一个小小的封闭港,就像一个人,在欲望的驱使下四处流浪,最后疲惫不堪地回家一样。

他立刻认出了那片土地。他知道自己终于走进父亲的土地了。那是他心知肚明却说不出来的一种神奇。他站在时间的边缘,此刻,他的一生似乎成了一个巫师的魔法所形成的幻景——这种帆布和圆形马戏场地的魔力,这个曾经令他神往的帐篷下的天地。这儿就是他的家,在他熟睡的时候又浮现在了眼前,犹如一场被遗忘的梦境。这儿就是他的欲望所在,是他父亲的乡野,是他精神栖居的土地。他对这片景色十分熟悉,他毫无理由、无可怀疑、无可争辩地清楚,家就在不足三英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