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隆先生(第3/5页)

在提及了相当一部分美国现代作家之后,如果说他并未完全满意的话,至少可以说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马隆先生前后摇晃了好几分钟,像鲸鱼一样大口地吸着气,同时抖动着膝盖和脚尖。

在这长篇大论之后是一阵尴尬的停顿。很少有人敢对谢默斯·马隆先生提出质疑。在这种情况下,马隆先生会像龙卷风一样迅速、彻底地瓦解对方的观点,所以,反对者的观点即使不显得软弱无力,至少相对来说也会显得毫无价值。即便他们不会落个惨败的下场,最终也会像一群乌合之众被他贬损得一无是处。

然而,在一阵痛苦的沉默之后,没有比继续恢复礼貌交谈更好的理由了,其中有一位听众——那位携同美丽的妻子一同前来的年轻人——怀着一丝尊重和迟疑问道:

“您——您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呢?”乔伊斯先生,事实上,似乎是当代文学废墟中残留下来的为数不多人物之一了。“您——您认识他,是不是?”

显然,这个问题是不合时宜的。马隆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红色的火花,他的双手已经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来回摩擦了。

“我——”马隆先生开始用一种极其丰富、不祥的语调开口了——“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还问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吗?……恕我冒昧,先生,”马隆先生继续说道,语调十分缓慢,“你是在问我,我是否认识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吧,此人以前是都柏林的市民,但是现在,我想——”说到这儿,他那苍白的嘴唇开始扭动起来,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生活在巴黎左岸[2]。你问我是否认识他。是的,先生,我认识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已经很久了——很久了,事实上——太久、太久了。我很荣幸——或者说,应该称之为值得自豪的荣幸——”他的呼吸明显很吃力了——“我搬到都柏林以后,一直看着年轻的乔伊斯不断成长。而且,我的朋友们,毫无疑问,对于我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自豪的荣幸了——”说完后,他轻蔑地挺了挺他脆弱的胸膛——“能宣称和现代文坛伟大的胡诌大王拥有如此光荣、亲密关系,这位知识分子中的先知会在一本书中写完一切——更不用说那些拜读其大作的读者了……我认识乔伊斯吗?先生,我想我不妨恰当地表达出这份令人得意的荣耀。”马隆先生嘴唇微微抖动着说。“我认识这位先生大概有三十年了,即使不像亲兄弟——”他揶揄地说——“那至少也有相当好的关系!……你问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哎呀,”马隆先生用若有所思、洪亮的声音说,“让我想想,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乔伊斯先生,首先,他是一位视野狭隘的爱尔兰小资产阶级,他用毕生的时间在欧洲大陆完全徒劳地试图克服那种狡诈的偏执、童年时期培养起来的偏见和狭隘。乔伊斯先生开始他的文学生涯时只是一个五流的诗人,”马隆先生继续来回地摇晃着,“从那时起,他开始成为一名七流的短篇小说家,在熟练地掌握了这一领域之后,他又成了一名九流的剧作家,在此之后又发展成为一名十三流的文学胡诌主义者,现在在为数不多的文化阶层人士中享有极高的声望,”马隆先生嘲笑道,“我认为他现在正致力于创作一部二十七流的、毫不连贯的文章——好像这个领域中的潜在价值还没有被大师先前的作品耗尽。”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马隆先生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说自己觉得《尤利西斯》的部分章节写得相当好,听到此,有些大胆之人开始低声地议论起来。

马隆先生对这种小小的分歧不以为然。他前后摇晃了几下,然后挥了挥细白的手,做出一副同情、妥协的姿态,说道:

“噢,我想此人有一些才华——不管怎样,有一些才华的细微痕迹。当然,严格地说,这个家伙是一位教师——就是那种学究式的人,他应该在某个耶稣会修道院里教六年级……但是,”马隆先生说,并再次挥了挥手,“他有那么一点才华——但是并不多,只是有一点。……当然——”这时他的声音开始升高,眼睛里放射出红色、邪恶的光芒——“当然,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家伙是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得到名声的。这可太有意思了。”马隆先生嚷道,他的嘴唇再次扭动起来,想要发笑。“在都柏林至少有十几个人能达到乔伊斯创作《尤利西斯》时的写作水准——而且会做得更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格提能做到,他要比乔伊斯强二十倍;A.E.能做到。欧内斯特·博伊德能做到。叶芝能做到。就连——就连摩尔或史蒂芬斯也能做到。”他来回摇晃着,突然咆哮道:“我也能做到!……为什么我做不到?”他愤怒地质问道,他提了一个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心中都会有的相同疑问。“唉,只因为我根本不感兴趣!那对我们任何人都没什么意义!我们感兴趣的是——是别的事——是生活!……当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所有现代文学的历史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是不是?这解释了出版的作品空洞、枯燥、乏味的原因。所有真正能写作的人都置身事外。为什么,因为,”马隆先生高声说,“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