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2/12页)

我会从一阵疯狂的写作中突然站起来,虽然感到疲倦,但是心头却搏动着一种巨大的欢乐。我会再次看着那棵充满魔力的青翠之树。我会注视着黄昏时分的落日,光线既不强烈也不炽热,在褐色建筑物陈旧的红砖上抹上了一层渐渐暗淡、神秘的霞光,整个大地顿时焕发了无可比拟的生机。在华丽的色彩、芳香、温暖和移动中,大地在一瞬间生机勃勃、欢欣地融入在生命与欢乐的和谐中了。

我会从后院的窗户望出去,注视着那棵大树,冲医院附属建筑物里的女服务员们大喊,她们正在简陋的房间里熨着衬裤和廉价的小裙子;我会看见一只猫大摇大摆地从栅栏顶上爬过去;我打量着一些漂亮的妇人和姑娘,看见她们悠然自得地靠在公园的长椅子上,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书;我听见街头孩子们的叫喊声和嬉闹声,听见大人们在屋子里的交谈声;我注视着阴凉且倾斜的影子,看着黄昏的光芒怎样在一个个小院里移动,每个小院里都会发生一些亲密的、熟悉的、隐秘的事——一个戴着大草帽和帆布手套的妇女一连数小时在花圃中劳作;一个秃顶的红色方脸男子每晚都会郑重其事地为一小块草坪浇水;一些生意人在闲暇之余总会到某间小屋或戏馆或活动场所消遣时光;还有一张色彩艳丽的桌子,一些舒适的躺椅,一把色彩艳丽、饰有条纹的大遮阳伞,一位长相俊美的姑娘坐在下面读着书,她的身旁有一大杯饮料。

一切都立刻焕发了生机。我所居住的那所老房子,它的红砖墙,它高大宽敞的房间,它陈旧乌黑的木头和嘎吱作响的地板,似乎因其九十年的寿命而充满了活力,而这里所有的住户又使它具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赋予它一种伟大且生动的寂静和一种深邃、平静、孤寂的庄严。这房子就像我身边的一个生命体,而我对所有那些故人的感觉会变得日益强烈,感到自己是以儿子和兄弟的身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通过他们,再次回到了逼真、不曾中断的过去,就和我周围的生活一样真实。

我的书籍东倒西歪地靠在书架上,仿佛某种强大的内在力量把它们那样推倒在书架上似的,还有一些书籍跌落在地板上,或者摇摇欲坠地乱堆在书桌上,胡乱地堆在我的帆布床周围,撒得屋子里到处都是。这些书好像会移动、会呼吸,还会从书架上走下来,绕着房间到处走动,哪怕我在一小时前刚摆好的书也是如此。

房子、砖块、墙壁、屋子、陈旧且磨损的木头、椅子、桌子、挂在浴缸上方莲蓬头上的一块半湿的浴巾,搭在一把椅子上的一件外套,还有我凌乱的纸张、书稿、书籍等,这一切形成的既凌乱又有序的运动状态——似乎具有其独特的生机和活力,迅速构成了一幅狂热而有生命力的图景。

但是现在,在我看来,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奇妙!我爱我居住的房子和那两间凌乱的屋子,我会突然觉得,我对自己周围人们的生活十分了解。而且,通过那柔和的、芳香的、富有生机的空气,我会闻见大海的气味,闻见那清新而又有些腐臭的河水气味,这种气味使我马上厌恶地想起了海港,想起了那里来来往往的巨大船只。

伴随着远航的欢喜和不可言说的诺言,这种气味会和大地的气味、城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它和土地的气味、绿叶与鲜花的香味、大街上热乎乎的柏油气息混合在一起。它还和城市空气里的伟大、荣耀的尘埃,生活与生意中的千万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这种种气味使一切事物变得显而易见、热情,具有生命的美感,这不仅包括永远经过的大街的、巨大的生命之流,而且也包括灰色的人行道,古老的红砖、锈迹斑斑的金属、古老的房屋,以及在空中闪闪发亮的高楼大厦。

突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想要跑上街头的强烈欲望。怀着一种狂野的渴望、痛苦和欢乐之情,我感到自己正在错过某些珍贵且美好的东西,由于自己闭门不出,结果就使得某种莫大的幸福和红运避开了我。我似乎觉得,某些巨大的欢乐、某些美好且幸运的事件——荣誉、财富或爱情——正在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等着我去获得。我不知道自己必须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它,这个城市有上千个角落,不知道它会在哪个角落里出现,不过,我知道它的确存在着,毋庸置疑,我会找到它、获得它的——我要获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权力和幸福。世界上的每位青年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每个孩子都会有这种感受,因为,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生活在大地上这个伟大的种植园时,我觉得世上没有荒废或贫瘠的地方,只有巨大、无垠、永远像春天一样美好、富足、繁花似锦的地方,永远准备收获神奇的绿色点缀过的庄稼,永远沐浴在色彩绚烂的金光里。在尽头,在那个神话般的大地尽头,永远悬挂着这座城市金灿灿的幻景,比它赖以存在的大地更加肥沃,更加富裕,更加充满欢乐和恩惠。它遥远而光辉夺目,从他的幻觉中的乳白色雾霭里冉冉升起,升至高处时,轻盈如云,始终悬垂在那儿,然而却稳稳当当。它绽放出灿烂的金光。这是一个简单、金色、清楚的幻象,以光与影的深邃本质雕刻而成,因即将到来的荣耀、爱情和胜利而欢欣鼓舞。